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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对。我应该还躺在床上,嘴里还冒着酒后的臭味,和衣而睡。这么一想,秀才便哈了一口气在手掌心,又用鼻子在手掌心嗅。果然闻到一股臭味。
对了,我还在梦里,秀才心下暗喜。殊不知,他在楼的夹层中躺了二十多年,口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就像平常的我们,睡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如果不刷牙,不也是一口不舒服的气味吗?何况他是睡了二十多年!
可是秀才不管这些,他铁定认为自己是在梦里,臭味是因为喝了那个朋友带来的酒。眼前的罗敷,眼前的陌生男人,都是虚幻的假象。梦是没有逻辑的,所以自己梦到了罗敷,也所以梦到这个陌生男子跟他朋友相似。
想到这里,秀才不自觉地一笑,抬起脚来就要下楼。
罗敷对秀才突然的笑感到不可思议。刚才还脸冷如铁的他,怎么突然就表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呢?即使那个有着狐狸性情的年轻人,也被秀才的笑弄懵了,张大了嘴巴看着秀才的一举一动,如同小孩第一次看到皮影戏。
秀才撇下两个莫名其妙的人,独自一人先下楼来。
由于楼梯多年经历风吹雨打,已经腐朽得经不起人的践踏。刚才罗敷和她儿子上楼的时候,已经踩裂了好几块木板。他们小心翼翼绕开破烂的地方才走到楼上。
而秀才认为这是梦,心生轻松,下楼自然不择地方,踩到哪里便是哪里。一不小心,秀才脚下落空,木质的楼梯如豆腐一样软了下去。
“哐啷”一响,秀才身体失去平衡,抱着楼梯扶手一起直接跌到了楼下。
11。
楼的周围,断壁残垣,荒草丛生。
跌倒的秀才下巴硬生生地磕在了地上,开始并不觉得疼,只见一只胖乎乎的百足虫在眼前慢悠悠地爬过。再仔细一看,百足虫下面无数的细小蚂蚁,正是它们抬着百足虫的尸体向蚂蚁窝行进。
不疼,是梦。
也许是因为长久的类似睡眠的死亡,造成秀才营养不良,所以下巴磕出来的血是酱紫色的,那点点血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但是秀才并没有因为流出血来而感到郁闷,脸上反而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一朵难看但继续生长的花,在这荒草丛丛的地方绽放开来。
罗敷和她的儿子绕开被秀才踩塌的地方,追到楼下。他们生怕弱不禁风的秀才就这样摔死在这里了。罗敷的脚踩着棉花似的站不住。
怎料他们刚刚赶到秀才面前,却看见秀才一个枯萎的笑,心下一凉。完了,恐怕这满肚子墨水的秀才脑袋摔坏了,哪有摔成这样还笑得出来的?
秀才的笑并不是因为脑袋摔坏了,而是因为他摔了这么重却没有感觉到疼痛而高兴。这更加证明了他是在梦里,刚才的情景都是虚幻的,等他醒来,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甚至想象着,刚才的摔倒,不过是真实的自己从床上滚到床下罢了,没有什么好惊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刚刚绽放就委靡了。
因为,接下来的疼痛如同蜇人的黄蜂一样“蜂拥而至”。他的膝盖,他的手臂,他的肋骨,被“黄蜂”蜇得火烧般疼痛。他像条件反射般爬起来揉痛处,可是身体像绑在了地上似的动不了,出现了短暂的麻痹状态。
同样,他的脸上首先涌现的不是疼痛,而是悲伤。
完了完了,这不是梦!
梦里是不会觉得疼痛的。而此刻身体疼痛得无以复加。
罗敷和她儿子见秀才的表情发生变化,身体开始扭动,连忙赶上来一人一手将秀才扶起来。罗敷一面扶着秀才一面给他腐朽的衣服拍尘土。罗敷的儿子一面扶着秀才,一面在自己的鼻子前面挥动手掌,驱赶秀才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
罗敷和她儿子就这样半扶半扛地将秀才带出荒草地。
秀才的脚在地上拖着,当荒草不再绊住他的脚时,他忍不住大哭起来。混浊的泪水不多,断断续续却不停止地从脸上滴落。
被抬出来的秀才仍不死心,坚持要罗敷和她儿子扛着他去原来的茅草屋看看。罗敷和她的儿子只好从命,亦步亦趋地带他到了坍塌的茅草屋前面。
这时候太阳正烈。不知谁家的牛躺在那里晒太阳,牛背用力地磨蹭一段还没有完全倒下的土墙,借以挠痒。他的破木床原来就挨着那畔墙放着。原来是他的梦乡之地,现在却是一头老水牛的休息之所。
他还记得,在他还是童生没有考上秀才之时,那畔墙外就经常系着一头水牛的。村里的一个蛮农夫欺负他读书无用,故意将水牛拴在和他的床相隔的墙外,使他夜夜听见水牛反刍的声音。
现在那头牛更加放肆,居然将他睡觉的地方占有。不过,不知道这头牛还是不是原来的那头,或者是那头牛的子或者孙。
当年他念叨着“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借以自我安慰的居身之所也没有了。秀才双脚又软塌塌地要跪下来,可惜被罗敷他们两人扛住,俯身不得。秀才嘴巴一张,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却昏厥了过去。
罗敷生怕他再次死过去,连忙招呼儿子一起将他扛到了自己家。罗敷的儿子虽不喜欢这个略显神经质的人,却有些相信母亲的话了。罗敷的儿子思忖:这个复活的人不承认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许只是一时神经错乱而已,就像在楼上和在楼下的两个匪夷所思的笑容。其实,罗敷的儿子更多的是希望,希望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只有这样,他的仕途才不会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虽然在年龄上大了父亲两岁,可是将母亲口中的故事复述出来,未必不是增加他的传奇经历。古书上写到一个伟大的人物出场,总要介绍他的不同寻常的出生方式。他,以这样传奇的出生,也是仕途顺畅的一个筹码。
而这一切,只需要那个神经质的人改口,说他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年跟他母亲就有那么一段经历。那么,他才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正的亲生父亲呢。
罗敷没有时间考虑她的儿子怎么想,急急忙忙叫了医生来给秀才治病。然后,她又推开下人,亲自给秀才煎汤熬药,送茶喂水。罗敷自己心里明白,跟她睡过觉的不是秀才,而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可是这些年来,让她能够度过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的,还是这个穷秀才。她天天想象着如果第一个晚上来的是穷秀才,那该有多好!她还记得那首诗,那首《召南·野有死麕》。她经常在寂寞难耐的夜晚默默背诵着优美的诗句,回味着跟秀才相撞的那一刹那。
秀才哪里管罗敷这些细腻的思想,睁开眼的第一个念想便是要离开这里,罗敷好劝歹劝也不起作用。倒是秀才爬起来的那一刻,却又虚脱地躺倒了,气若游丝。罗敷只好一边安慰他,一边给他喂药。
正在罗敷给秀才喂药间,罗敷的儿子推门而入,双膝着地,很脆地喊了声:“爹!”
这是罗敷和秀才都始料未及的。
罗敷的儿子又很郑重地给躺在床上的秀才磕了几个头,每一个磕头都非常响亮。
秀才起不了身,只翘起了头来看床下叫他“爹”的、比他大两岁的男人。
12。
床下的男子磕了几个响亮头后,也仰面来看枯柴一般的“父亲”。
那一刻,他看到了非常熟悉的眼光,那是他朋友的眼光,明亮而狡黠。他一直纳闷,他的那个朋友为什么对他那么好,他试图从朋友的眼光里找到答案,可是他朋友的眼光太深,他探不到底。现在,这双极其类似的眼光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同样令他捉摸不透,不知道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是单纯的善意还是叵测的用心。
秀才稍微想了想,脑袋便天旋地转,两眼一黑,翘起的头重重地落在了床沿。罗敷惊叫一声,慌忙摆正秀才的姿势。在这场眼光的交战中,秀才首先落败。
跟爷爷捉鬼的日子里,最让我有安全感的不是他的技巧有多么好,手脚有多么利索,而是他的眼光。爷爷的眼光里几乎不会出现消极的情绪,对我只有微笑和温和,对左邻右舍只有平和与亲切,而对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只有嫉恶如仇和冷漠如冰。当然,那都只是过去的事。等我长到二十多岁后,爷爷的眼光里透露的多半是无奈和颓唐。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我如此细心地观察着他的眼睛的变化。
总之,那一刻,秀才不敢再看罗敷儿子的眼睛。而罗敷的儿子总用那双眼睛追寻秀才,他迫切需要秀才的答案。
喝了药的秀才身体好了一段时间,又渐渐变得恹恹的,似乎回到了开始的状态。
罗敷见他皮肤变得异常粗糙,手背和脚背上都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皮屑,像长了白硝的青砖墙,一双眼睛似睁似闭,张不了多大也不能完全闭上,如刚出生的小老鼠。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身上的腐烂的味道并没有消失多少。罗敷的儿子每次走进秀才的房间都有重新回到了破旧的绣花楼的错觉。虽然他自己身上有强烈的狐臭,但是那些腐烂的味道并没有阻挡他的逆反心理。
而罗敷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的秀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心里十分难受,觉得是自己牵连了他,欠下了他许多。罗敷辞了几个佣人,亲自日日夜夜照顾瘦弱的穷秀才。
秀才虽然整体迷迷糊糊,似睡未睡的像个半死人,但是罗敷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何况他本来就对罗敷有爱慕之心。
为了给罗敷一个答复,也是为了解开内心的迷惑,他对罗敷的态度渐渐好转,也渐渐开始和罗敷攀谈。
这一来二去,他们俩终于弄清楚了。原来是穷秀才的朋友趁夜潜进了罗敷的闺房,释放了迷药促使罗敷意乱情迷,趁机占有了罗敷。穷秀才的狐狸朋友当夜又逃回穷秀才的茅草屋,仿照女人的字体写了那个引诱穷秀才的纸条。然后穷秀才心不设防地去了罗敷的闺房,却被设好圈套的老爷给打死。
罗敷问他,你怎么就招惹了狐狸的?狐狸和蛇都是招惹不得的。
秀才这才想起很久之前打过一只偷吃他家猪油的狐狸,除此之外并没有惹上过狐狸。
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