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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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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他们撤出牟平城,在附近山上的雷神庙,被从烟台赶来的日本鬼子包围了。
  这支新生的人民军队,和比自己多十几倍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其中有许多神枪手,他们象砍高粱杆似地把一个个冲上来的敌人打倒;还用土炮击落一架猖獗忘形飞得几乎碰到高树梢的敌机。但毕竟寡不敌众,突围时,理琪同志壮烈牺牲了。
  姜永泉在这次战斗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当上班长。后来在战斗中腿上负了伤,接受组织的指示,他转入开辟地下工作。王官庄也就雇到一个熟练的牛倌①。……
  
  ①牛倌——是全村有牛者集体雇用的,这一带的牛都是集中放青的。  姜永泉看着人们的惊讶表情,笑了笑,大声地说:
  “乡亲们!从今天起,这里的天下就是咱们自己的了,咱们老百姓要当家做主啦!”他瞪一眼王唯一,继续说:“王唯一无恶不作,欺压穷人,大伙算算,被他害死、逼跑的人有多少?鬼子还没来,他就先当上了汉奸,出卖咱中国。大伙想想,他做了多少坏事,犯下多少罪恶?
  “现在咱们要打倒汉奸,组织自己的政府,一心抗日救中国。大伙不要害怕,咱们有共产党领导,有自己的子弟兵八路军撑腰。大伙还该记得,伪县长宋健吾是怎么死的。谁要当汉奸,谁就落这个下场!
  “乡亲们!咱们就开始公审王唯一吧。谁有什么尽管说什么,把他的罪恶都说出来。把受过他的害都说出来。咱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啦!”
  会场上哑悄无声。人们都低下头,是这些话说进了他们心坎,使他们忆起了痛苦的过去,还是为这梦想不到的变革惊怔住了?
  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以致嫚子掀她的头发她也不觉得。刚才姜永泉的话,使她明白了好些。这世道怕是真要变了。这样,出走几年的丈夫就可回来,仇也可以报了。丈夫是不是还活着呢?走后就一点信息也没有啊!
  平常她总以兵慌马乱不能捎信来安慰自己和孩子。……
  母亲想着想着,心酸了,流泪了。她抬起头,瞅着跪在台子上发抖的王唯一,眼睛渐渐迸出愤怒的光,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撕他一顿。可是有一种东西使她止住了脚,她本能地感觉到人们这种寂静中的恐怖。她浑身一震,又紧闭上嘴,于是,唇边的深细皱纹,又显现出来。她微微地摇摇头,心里象有块石头向下坠。
  娟子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她尽量想把自己的渴求眼光同母亲的目光对起来,可是母亲象是有意在回避,看也不看她一眼。母亲和人们的懦弱与沉默,使娟子非常气愤。她气红了脸,见姜永泉向她努嘴,就毫不犹豫地冲到王唯一跟前,激动愤慨,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唯一!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她又朝向人群,人们被惊醒似地抬起了头。
  “乡亲们!你们谁都记得,俺大爷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我爹如今不知下落……”
  人群开始骚动。他们——这些质朴的农人,怎能忘记同类的命运呢!娟子的叙述象熔铁炉里的铁流,滴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联想到自身的不幸,同情和痛苦的热泪,从愤怒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涌出来。女人都哭出声来了。
  听着听着,站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突然哭昏过去。当旁边的人把她叫醒过来时,她疯了似地向台子扑去。她那苍白的头发在空中飘拂。母亲和另一个女人怕她摔倒,忙上去扶着她。谁都知道她就是可怜的王老太太呀!
  她家里不算太穷,三个儿子和媳妇们都是干活的能手。第二个儿子叫珍袖,在济南纱厂做工。过年的时候回家来,王唯一吩咐人把他抓到乡公所,硬说他是共产党。其实,是想敲诈他带回来的钱。谁知珍袖骨头硬,打死也不招。王唯一就把他送到县里去,透出口风说要一百块大洋才能把人赎回来。这样大的数目,小户人家哪能拿得起?结果只得倾家荡产凑够钱送上去。钱,王唯一入进腰包;人呢?从城里抬回来,不到五天就死了。这还不算,珍袖媳妇又被王唯一抓去,糟蹋够了,卖到烟台窑子里去了。
  王老太太整天哭儿子想媳妇,一只眼睛也哭瞎了。听到王唯一被抓住,一早就叫孙女玉子领着她赶来。起初她有些怕,经娟子这一引,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拚命!
  她扑到王唯一身上,又撕又打又咬又骂:
  “你这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哪!……儿呀!你死的屈啊……”
  “德强!看,你妈!”杏莉推着德强,惊叫道。
  母亲那块坠心的石头已被愤怒的火焰烧化。她抓起沙子石头,狠命地向王唯一打去……
  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向台子,打打打!后面的人打着了前面的人,谁也不叫苦,也不在意。德强挤进去,帽子也被打飞了,他也不去捡。他扯住王唯一那只肥大的耳朵,一刀子割下来。……
  姜永泉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他非常兴奋地看着这些暴怒的人们,就连那些衰弱的老太婆,都在动手打这坏蛋,多末炽烈的复仇火焰!他自己虽没动手,但也觉得一样的解恨。他的感情同人们的交汇在一起,他想让他们多打一会,多解解恨。一看王唯一已昏过去,快被打死了,他才同德松几个把人们劝阻住。
  德强用力扶着母亲,杏莉从她怀里接过已吓哭了的嫚子。母亲满脸流着汗,怔怔地瞅瞅儿子,又看看杏莉,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们在大声地诉着苦。苦啊苦啊!他们的苦楚是诉不完的!辈辈世世的眼泪是流不干的!
  姜永泉被愤怒的火焰炙烧着,大步走到台口,代表抗日民主政府,宣布了王唯一的罪状,判处王唯一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啊!人群暴发了!象潮水般地涌上来。德松、玉秋、大海等人,把已吓得不省人事的王唯一架起来,向山根走去。娟子和兰子紧跟在后面。姜永泉和另几个人,用力挡住也要冲上前去的人们。
  母亲拥在人群中,身子全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的晃动而摇摆。她多么希望看到这个大仇人的死去。她极力翘起脚,睁大眼睛望,可又蓦地惊怔住了,她看到王唯一跪在沙坑旁边,娟子端起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啊!母亲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口腔,一种恐怖的寒流又压倒了她。她是多末不希望枪响啊!
  “砰!”枪响了!母亲惊呆了!娟子又重新背上枪。
  王唯一那象死了很久而没埋、已经发臭了的癞皮狗一样的尸体,被德松一脚踢进坑里。
  ……人们平静下来后,按照上级的指示,区政府代表姜永泉宣布:除了留给王唯一的家属够维持生活的财产外,将他的其余财产全部没收,分给贫苦的群众。
  接着产生村政府,选举村干部。村长还是当过几年村长、其实一点权力没有的老德顺。这人有五十多岁,是个老实怕事的人,会写写算算,办事有些办法,所以大家还叫他当。
  又选出德松当农救会长,负了伤的七子是副村长,玉秋、大海分别当了民兵队长和青救会长。可是一听说组织女人参加妇救会和青妇队,娟子和兰子两个闺女要当会长和队长,人们都哄动起来了。
  他们在刚看到娟子和兰子两个姑娘,背着枪和男人在一起时,就感到新奇惊讶。可也只顾新奇的一瞥,来不及有别的心思去注意。因为更大的天崩地塌的事情在发生,仇恨和悲惨的过去捆住了他们。但当这件事情——王唯一被处死以后,他们的心又收回来了。可怕的封建毒虫悄悄地从他们的心底爬起来,伸头长大,冲锋陷阵了,特别是那些老太婆、老头子闹嚷得最厉害。母亲站在人堆里,也感到冷起来。
  母亲在村中一向是受人尊重信赖的女人。谁都晓得,她贤惠,心肠好,待人直,为人正派,肯帮助人。女人们常来串门子,把为难的事告诉她,请她想想法子,帮帮忙。她人虽穷,可知道穷人的苦楚。人在受难时,是最需要同情的。哪怕是几颗共鸣的眼泪,几句体贴的心里话也是好的。
  母亲这时觉得有些反常,冷讽热刺的言语,钻进耳朵,扎进心里。
  “哎唷!你们可看,娟子这闺女变坏了。跟男人平起平坐地混在一起,也不嫌害臊。唉,可不丢死人啦,俺替她脸红。”
  一个老太婆颠踬着小脚,气愤愤地嚷嚷着。
  “可真是的。这孩子原先可好呐,就知道做活。唉,她妈也不管管,仁义嫂就是个好脾气,孩子生叫她宠坏了。”另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女人,叹息着说。
  母亲正在难受,迎面走来个老头子。他拄着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花白的胡须气得在发抖,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母亲。母亲不由地向后挪动一步,身上立时起了一层寒冷的鸡皮疙瘩,手在神经质的颤抖。
  这老头子是母亲门里的最长辈,娟子的四大爷,是个最讲究道德伦理的人。他整天满口的“三从四德”、“二十四孝”、“三善道三恶道”的不离嘴。闺女媳妇都怕他。今天听说王唯一被人抓起来,他对儿子媳妇说,又是什么人“绑票”来了,就好奇地来看看,可不让家里的其他人来。他一见这次苗头不小,心想恐怕是到了“劫数”,天下要大乱了。他同人们一道为王唯一的死高兴得流出眼泪来,但心里也很害怕。
  他一注意到女人也出了头,真是大吃一惊,照他的说法是“阴人”要当朝了。一见族里的孙女在里头,早把他气坏了。但他不敢到台上直接找娟子——他怕她的枪——却向孩子的母亲奔来了。
  “仁义家的!你看到没有?你、你眼瞎啦!”他气愤得浑身发抖,枣木拐棍用力向地上一点一点地直撞,象要把地球捅透似的,“你……你闺女反啦!还要不要脸啦!啊?”
  “嫚子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人们都替这个可怜的女人攥着两把汗。
  母亲深知这个老人的一切,但她还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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