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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义无反顾,步子快过往常,和她过门做媳这几个月的温和作派判若两人。老二听到了她在院里趟着日光如趟过河水样的哗哗啦啦,闻到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刘街的姑女和年轻媳妇们都有的那种粘人的香味,成片成片地朝他袭过来。他急忙地问哥说,嫂子去哪儿?老大摇了一下头,他便忙不迭儿站起来,
——嫂,你去哪?
金莲立在过道下,
——我去找村长。
老二跟到了院落里,
——村长脾气不好,扒就扒了嘛。
金莲半旋着扭了一下头。
——就扒了?私人的房子,扒了也得赔个啥儿哩。
老二往前冲了两步,又急急地闸住脚,
——你去。你去找村长是断我前程呢。
金莲慢慢地把身子全都转过来,
——我没去过村长家。我嫁到你们家还没去过村长家,我去村长家坐坐总行吧?
大街上因为扩街工程,到处都破破烂烂,路两侧堆的碎砖乱瓦和石渣土堆,相互扯着连着,把街面挤得又瘦又细,被阻拦在土堆下和石渣缝里的柳絮、杨花,滚成球儿如丰收落地的棉花一样。那些为了不影响生意的店店铺铺,迅速把扒掉的摊位、建筑朝后缩了几米,又重新开张营业起来。有的借机索性重新盖房,几天的工夫,新的饭铺、店铺就站在了路边,墙壁上镶满了花花绿绿的磁砖,装了彩色滚动的营业灯,为街道凭空增加了许多颜色。金莲走在落日的街上,经营了一天的商店的关门声和推着凉皮、馄饨、泡馍、拉面等当地小吃餐车的车轮滚动声,和着街上的说笑、吵闹声,混合成一股泥黄的声音,从她的耳边流过去。她是第一次要去村长家。刘街倘若是一个国,村长就是这个国家的皇上或总统,刘街如果是兵营,村长就是这座兵营的总司令,若刘街仅仅是一个大家族,那村长也是这个大家族中的老族长,德高望重的祖爷爷。说到天东地西,刘街老大的新媳妇,刚二十岁的山里姑女金莲,她都是不该独自去见村长的,不该去找村长论说长短的。
然而她去了。
金莲之所以壮胆贸然地去找村长,是因为金莲的媒人和村长媳妇纠缠有远门的表亲,媒人又和金莲的娘纠缠着表亲,千丝万缕,终能找到一牵之线。另一方面,自那一日她没有向老二质问出她想问的话,三天的后悔之后,她就不再想去问了。她发现老二那次进货回来,给老大捎了许多中药。初开始,老大每天半夜偷偷下床熬药,蹲在灶房偷喝。一天夜里小解,金莲出门见了,问你贼着喝药治啥儿病哩?老大尴尬一阵,涎着脸说,我们不说受活,可总得有个娃儿。金莲看着药锅说是老二给你买的?
答是他从武汉捎的。自此,金莲就再也没有了质问老二的打算。她开始从内心里怨恨老二,就像没有仇人的人一定要给自己找个仇人一样,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或是白日里独自时候,她把老二想象成自己千仇万恨的一个敌人,想象着如何地报复老二,如何地让老二臣服于己,如何地对她言听计从。有一个时候,老大正在灶房熬药,她想到在一个雨天,她在路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坑内灌满雨水,让老二路过时候落进坑里,哭爹叫娘的唤着救人,然后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个水坑的边上。她为这样想象的情节激动不已,为自己站到水坑边上那一瞬间的情景感到身上有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舒畅。那时候,老大熬的药味苦香香地从门口飘进深夜的屋子里,忙了一天的老二,在另一间屋里睡得鼾声如雷,而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为她的想象不能自制。当她看到自己出现在水坑边上,老二把求救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时,当她伸手拉住老二那冰凉水湿的大手时,浑身一阵哆嗦的快活,她就在突然之间,明白了男女之情给女人带来的最大冲击是个啥儿模样,啥儿滋味。她清清明明知道,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快乐与忧伤,寂寞与悲凉,都是由她自己选定的,至少说最为重要的主张是她自己拿定的,可她却愿意把这其中的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全都归罪给老二。她不恨老大,不恨自己,不恨父母,不恨刘街的繁华,也不恨她娘家后山的偏野。她只恨老二。只有恨老二的时候,她才感到一种婚姻的快活与幸福。
她想她就是为了恨老二才嫁与老大的,不恨老二她就白嫁给老大了,尽管那些黑紫白亮的仇恨,在天亮之后,在见了老二之后,都无可奈何地风吹云散,化作乡间日常如叔嫂间的敬重,她也还是愿意那仇恨在想象中一日一日地肿胀起来。她想去见见村长,哪怕仅仅见上一面,说一句平淡无味的话,如问你吃饭没有,答我吃过了,即便这样她也决计要往村长家里去上一趟。她要把对老二那种想象的仇恨从黑夜引进白天,从幻想引进现实。她想让老二真的掉进一个水坑,朝她伸出呼救的手呢。第一部分 第二章 恨老二(3)村长家住在刘街东侧的第三条胡同,因了那胡同细长无比,宛若一根鸡肠,就叫了鸡肠胡同。鸡肠和猪肠似的街道相连的口上,就是村长的家,新起的瓦屋、砖灰院墙和青石门楼,使得村长家很有一股威凛之气。金莲知道村长媳妇长年有病,瘫在床上,是著名的刘街的病秧子。她在街上买了几斤糕点、水果提在手里。
不消说,村长家不缺水果和糕点,可她想她初来面见,她不能不提一些糕点和水果。到
村长家院落时,村长正在黄昏中吃着夜饭,一碗玉蜀黍汤端在手上,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卡着碗沿和碗底,小拇指相对碗肚夹了一小碟儿菜,菜是葱花炒熟的黄豆酱。另一只手,拿了筷子还夹了一个冷白馍。金莲见了村长没有叫村长,她叫了一声表姑夫,村长愣眼看她时,她说我是街北老大的媳妇呀,是民兵队里老二的嫂。
村长有些惊异地望着她。借着村长家拧在一棵桐上一百瓦的灯泡光,金莲看见村长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矮人儿老大的媳妇哩,就那么久长久远地盯望着,如盯着一个陈宅老桌上摆的花瓶儿。她说我表姑住在哪个屋?这时一声沙哑沉暗的谁呀
——从她面前的上房飘出来,她就看见村长的媳妇出现在了屋门口。望见村长的媳妇时,金莲身上当的一声响,所有脉管中的血液都凝着不动了。王奶给她说过村长媳妇是瘫子,可她没有想到村长的媳妇竟瘫到了须把双手穿在两只鞋里当成双脚,才能在那专门为她铺的水泥地上挪动着走。她看见村长媳妇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旱地的裂口一样深。
不足45岁的人,仿佛已经过了60岁。金莲吃惊着,偷看了一眼已是副乡长的村长庆,忽然之间她就可怜起了村长来,想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能把集贸市场搬到村街上,让全村两千多口人,几年间家家都住瓦屋、吃白馍的人,走到街上谁见了都想和他说话的人,原来过的却是这样的日子哟。她听着村长平淡的吃馍喝汤声,叫了村长媳妇一声大表姑,走进屋里,放下东西,说了娘和媒人的关系,提醒了媒人和村长媳妇的关系,村长媳妇立刻热情起来,仰头拉着金莲的手,劈头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老大,他的那号病,好了吗?
金莲不知该回答啥儿了。她想说老大正在熬药治着呢,这时候村长在外面用力地咳了一下,厉声说不好他还会结婚吗。
村长媳妇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她拉着金莲坐在她身边的一张凳子上,又要挪着身子去给金莲取苹果。金莲追到里间屋的门口才将她拦下来。就在那隔着一条鸳鸯戏水图案的布帘撩开又落下的眨眼间,金莲看见了那屋里摆着两张床,一张低的只有矮凳一般高,地铺一般,不消说是村长媳妇的,另一张有床头的单床靠在墙里边,不消说那是村长的。
看到那分开的两张床,金莲心里咚地一下,仿佛有一块木板砸到了脚地上,连腾起灰尘的声响她都听到、看到了。相随着那声响,她产生了一个冷凉的念头: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好在这念头一闪即逝,被一股潮腐稠滞的怪味给挤走了。那是一种金莲在娘家村里常闻的那种住在低矮的屋内,又懒得端屎倒尿人家的霉臭味。她已经好久没有闻过这种浑浊的气味了。她有些恶心,可想到这是村长家,想到自己娘家村十户八九都有这气味,便忍着恶心,若无其事地和村长媳妇退回来坐到门口的凳子上。
村长媳妇好久没人和她说话了。金莲陪着她说了许多的话,说了她娘家的山,娘家的水,娘家的庄稼和树木,牲畜和村人,当转回话题要说刘街时,村长吃完了饭,他的姑女月穿着一条刘街只有金莲卖过的那种灰呢毛裙从厢厦屋里出来了。
村长冷言问月,你去哪?
姑女说出去走走。
村长恶语道把裙子脱了。
姑女嘟囔说街上许多人都穿了裙子呢。
村长说敢踏进那些歌厅舞厅我打断你的腿。
姑女说我到我同学家里还不行?
村长说去把你娘的屎盆倒了再出门。
姑女说我前天才倒过,咋又轮到我倒了?
村长说我就偏要让你倒,看你那个衣裳架儿,还真的以为你就是城市的洋人了。
姑女就扭着身子朝着爹娘的屋里走,从嘴里挤出了一路委屈的话。到门口时村长的媳妇说,有客人,明儿让你哥来倒。姑女获救似的正想往回走,村长又立在了她的身后。
村长说,让她倒。
媳妇说,明儿再倒出也流不到屋子里。
村长说,我今儿就要让她倒,刚才我在外边就闻到臭味儿了,不能养个姑女连亲娘的屎尿都嫌脏。
媳妇说,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就倒屎盆吧。
村长说,是亲戚都是自家人。我今儿偏就要让你姑女把屎盆端去倒了哩。
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于一个要让倒,一个有碍于金莲不让倒,村长和她媳妇一递一句,姑女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