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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感慨之至,1975年写下《赠内》两绝句:
怜卿怜我不为贫,且学行僧脚暂伸;
一自连朝风雨骤,三分春瘦七分人。
梁孟相庄卅五年,平时心意藕丝连;
出门叮嘱家常语,话到唇边已惘然。
八十年代初父亲出席加拿大第二届国际诗歌节,远离故土老伴,想家之情挥之不去。有加拿大年轻的华侨友人见证了他抒写晚年爱情诗《蝴蝶·蜜蜂和常青树》后两节的情景:“在几个星期的浪游中,辛笛早起晚睡前必在窗前低思诵吟,起初莫名所以的我后来才看出了诗人是在思念他的爱人,他真的到了坐卧不安的地步,我也看出了诗人乃真性情中人也!于是,我有幸听到了诗人按捺不住的吟唱:生活在一起了,/知己而体己,/心心念念于共同事业的一往情深。/你不止是一枝带露的鲜花,/而且是只蜜蜂栖止在颊鬓。/年华如逝水,/但总是润泽芳馨。/家已经成为蜂巢,/酿出甜甜的蜜,/往往更为理想而忘却温存。/……”①
这首诗确实先完成的是第二三节,父亲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终于在有意无意之间,从招待他的华侨女主人举手投足之间,顿然想起了恍若隔世的初恋中母亲飘忽多姿的身影,于是一气写成第一节②。这一节使全诗平添灵动形象的真情:
开始相爱的时候不知有多年轻,
你是一只花间的蝴蝶,
翩翩飞舞来临。
为了心和心永远贴近,
我常想该有多好:
要能用胸针
在衣襟上轻轻固定。
祝愿从此长相守呵,
但又不敢往深处追寻,
生怕你一旦失去回翔的生命。
父亲的眼前一定又闪现出在南开校园里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情景,她刚从南开大学图书馆里抱着一摞书走出来,在父亲的中学好友、母亲大学同学章功叙的介绍下,母亲很大方地同他打招呼,他却腼腆得红了脸;还有那成家立业走过的一幕又一幕,家从甜甜蜜蜜的蜂巢最终变成遮风挡雨的常青树。
海外友人热爱辛笛的诗,他的《再见,蓝马
① 李怀国《一往情深》,《文汇报》2004年1月6日。
② 辛笛《忆(蝴蝶·蜜蜂和常青树)的创作背景》,《嫏姬偶拾》,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店》是他们耳熟能详的诗篇。当他们得知辛笛的“蝴蝶”终身伴侣病逝后,立刻想到,“辛笛和文绮,六十三年共同生活的情谊,何等深厚?!如今,祝英台飞走了,梁山伯怎样活下去?能不叫人担心?”他们互相传递消息,急切地要“让他知道,他的蝴蝶,他的蓝马店的小鬼头们都要他活下去,要看他在巨变以后,用更动人更有感情的笔尖去讲着人间有情的故事!”父亲感谢他们的关切,只是他不再用诗句用文字表达他的情感,而是用他默默的行动讲述人间有真爱在。正如他在未刊涛稿里写下的:“无言的爱却有/碧海青天为证”。
父亲终于愿意起来坐坐,从卧房走到客厅,我们在一旁搀扶的人总能感觉到,每每走到母亲的遗像前,他就会驻足几秒,看一眼,再迈步。每天来回几次都是如此,同时坚持不让我们拿开母亲的照片。精神稍好时,他坐在桌旁,要我给他念刚拿到不久的新书《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听着听着,他就会联想到现在,有些感叹。读到他在爱丁堡写下的相失》一诗(收入《手掌集》改诗题为《门外》)时,他要我连读两遍,然后轻轻地说:“那时就仿佛是写现在的心情呢。”我曾从非个人化方式写作的角度评析过这首诗,认为并不完全是他个人性的直接抒情,而是以种种象征物做中介,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和情感回旋的余地。诗正文前的题词引用了刘彻《落叶哀蝉曲》的前四句。汉武帝的诗是为怀念亡姬李夫人所作,抒发了人去闱空的寂寥和怅惘,孤单冷寂的怀旧恋情也由彼诗渗入此诗。而父亲当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爱丁堡阴雨潮湿的天气、独自一人在异国的孤独激活了他的创作灵感,以一位访旧者的口吻,缠绵咏叹痛失恋人之后的心曲。彼时彼地的诗歌想象力竟能如此奇特,超越时空而在七十年后契合他此时此地的情感,难怪诗的魅力是永存的。
待我渎完传记,他作出简短的评论:“你把我这个平凡的人写得不平凡。”我说:“这是因为你这个平凡的人还是有些不平凡之处。”他微昂起头哑然失笑。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因此他的心态总是很平和。他这一辈子坚持“做人第一,写诗第二”的人生准则,我曾怀疑他对诗歌的忠诚。但有一次他写道:“生平酷爱清人龚定庵的诗,常暗自背诵他的‘诗渐平庸人町想,侧身天地我蹉跎’诗句。及今不觉已届老境,每每写出自己不能满意的诗作时,我更不禁掷笔自叹道:‘人渐平庸涛可想!”我想,这是因为他感到诗是人写出来的,所以做人更重要。由此我更理解了他。
渐渐地我们发现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原先可以扶着他在房间里走走,慢慢地只能走到卫生间,中途停顿的次数增加,问他有什么不舒服,总是摇头没有,就是感觉累不过;慢慢地必须两个人一前一后搀扶他走,他才迈得动步子;慢慢地在家里也要坐轮椅……
10月底香港友人潘耀明(彦火)在老诗人黎焕颐的陪同下来家看望父亲。他们在八十年
代初香港结识,彦火曾对父亲作过专访,畅谈三小时,整理记录为《王辛笛的诗歌造诣》。这次重逢,父亲很高兴,特地在日历上写下一笔。父亲还记起在此之前台湾诗人痖弦、张默先后来访,也聚谈甚欢。痖弦是在台湾介绍父亲诗歌的第一人,早在七十年代初,大陆文学在台湾是禁忌,他就冒着危险写下《开顶风船的人{手掌集)的作者辛笛》一文,在文章中传递了台港读者误以为父亲当年已去世的消息,表示对父亲的惦念,并在中国新诗发展的背景下,联系台湾诗坛的现状分析了父亲诗歌的特点。这次把晤后他俩都有相见恨晚的浩叹。父亲希望我能写一篇《痖弦来访记》,遗憾的是,我忙于教学和照顾二老,尤其病重的母亲,竟无法静下心来写作,一直拖延着未能完成。
11月1日是早就定下举行《辛笛诗歌创作七十年研讨会》的日子。研讨会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上海作家协会等单位联合在上海举办。一些诗友得知父亲丧偶的消息,都有些犹豫,是否要推迟召开?他本人认为不用再麻烦改日子。我们做子女的心里很矛盾,既怕他过于劳累,又感到让他出席研讨会,多和友人们相处,可以帮助他从怀念母亲的心境中走出来,还是赞成研讨会如期召开。在开会之前的几天,有的与会者得知研讨会将赠送新书《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希望他能在书上给他们签名。他原先不太同意,对我说:“你写的书,怎么让我签名?”但得知是一些朋友的愿望,他不愿拂了他们的好意。那两天晚饭后,他不仅忙着签名,而且还写上所赠对象的名字;他不仅写给提要求者,而且写给所有的与会者,人们发现后自有一番惊喜。
研讨会那天清晨,他早早地醒来,心跳又不太正常,和一年前参加上海图书馆为他举行的《诗人王辛笛创作生涯展览》时一样,他仍然认为不能不去,不能让大家失望,吃点药就行,于是我又带上了心脏病的备用药。上海诗人韦泱特地来家接他去南鹰饭店,并在开幕式前,为父亲与来自北京的牛汉、邵燕祥、屠岸,上海的黎焕颐、宫玺、吴钧陶、赵丽宏等诗友拍照留影。坐在台上的父亲明显消瘦了,但神情专注地听着开幕式上的发言,最后还向大家致谢。两个小时的开幕式他坚持了下来,和与会者一起合影留念。接下去的研讨他没有参加,但过后他在家里仔细地听了发言录音,眼睛微闭端坐着,几天内连听两遍,意犹未尽,又看了两遍录像。两天后他又应邀勉力出席了《上海文学》创办五十年的庆祝活动,碰到了老作家罗洪、徐中玉、钱谷融等老朋友,与久不见面的中青年作家简单交谈甚欢。
11月18日施蛰存先生病危,父亲得知让我去探望。施先生住在华东医院,据说前一日已昏迷,我是中午赶到的,另有一位老师也刚到不久,没想到施先生竟然醒过来了,睁开眼,微欠起身,凝视了几秒钟,点点头,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使人听不清他说什么。他一直不断地想摘掉氧气面罩,他的长子不停地拦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大声地说:“不好动的!”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趁人不备,又去拉扯面罩。看来,戴着面罩让他感到难受,他一辈子崇尚自由,现在被困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看见我们呆的时间久了,他又像往常去看他时那样,挥着手,意思是你们回去吧。第二天2003年11月19日上午施蛰存先生与世长辞。父亲长叹道:“这条路我们都要走的!”正如他在“文革”期间悼念外公徐森玉的一首七绝所云:“许国何须惜此身,此身虽在亦堪惊。百年终是匆匆客,一例龙华道上人。”
在巴金先生生日前夕,11月24日适逢《巴金百岁华诞图片文献展》开幕,父亲不顾我们劝阻,一定要亲自前往,表示祝贺。开幕式前他先上二楼参观图片,丰富的文献照片和实物展览使他目不暇接,在留言卡片上他毫不思索地题上“祝老友长生”停顿了一下,又挥笔写下“不老”,引得围在旁边的工作人员一片赞叹,认为他思维依然敏捷。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也是他最后一次题词。在此之前,他曾给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所办以中学生读者为主的刊物《中文自修》题词:“生活中不能没有诗”,还给老诗人圣野为爱诗的小学生自办小报《诗迷报》题名,表达了他对更年轻一代的学子和小诗迷们所寄予的期望。
12月2日是父亲的生日,海内外有诗友早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