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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扑棱棱飞去,宫墙上,空悬着一钩清冷的下弦月。他小舒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侧门,回身将门扉扣上,也不张望,轻车熟路地拣园中小径行去,经过愈安宫的廊下,绕过宫人轮值的偏殿,直上了小阁。
小阁门前的宫人似对夜半来访的凌人已是见怪不怪,施过礼,便侧身让出门来。
“震初!”微沙的女声唤着他的字,他还不及反应,只听得一双柔软裸足在乌檀地板上奔跑而来,下一瞬便有女子曳着艳丽衣袍如蝶般扑进他怀抱。“海神保佑,你来了!”
“缇兰,你总是这样不谨慎。”男子微微蹙眉,眼中却没有苛责神色。
淑容妃红唇皓齿绽露出融融笑意来,“汤大将军上回到安乐京,嗯,我想想,”她歪着头,鸦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谨慎,怕是见不了你就要老了。”她那般娇俏地说着说着,竟然抑止不住哀愁起来,有了凄凉的神色。
汤乾自无奈笑笑。“你看你二十八九的人了,还是孩子一样。十七年没有一点长进。”
窗半开着,绯紫轻纱窗帷重重涌动。檐下斗拱旁,倒挂着个纤细的黑影。是海市。
原来如此,海市轻扬浓眉。汤乾自是戍边大将,一旦入京便断不了觥筹笙歌的应酬,要见朝中的什么人,总不是甚难的事体。他如此冒险在朝堂上传递消息,既不是为了见朝中官员,定是要与内宫之人相会。
海市听说过,早年注辇人依两国旧例送来紫簪公主,要求换得一名皇子带回注辇为质。彼时恰逢昶王母聂妃争宠不敌昀王母宋妃,十一岁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注辇,随行宫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皇子出行照例要拨一名羽林五千骑与军士五千随扈,兵部受宋妃指使,从当年投考禁军的新丁中拣出武试最后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岁少年一个五千骑职位,配以五千新兵随昶王往注辇。昶王一行凄凉光景与流徙无异,便是注辇使者也敢于呵斥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发一月后,禁军兵法文试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了个五千骑的少年汤乾自,竟是文试第一,追之不及。三年后,仪王叛逆,汾阳郡王亦随之作乱,其人乃昶王母舅,聂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注辇投书仲旭,痛切自陈绝无二心,此后八年间源源有粮秣情报自注辇送往虹州,助益不小。帝旭践祚后,昶王即自注辇返回,同回的尚有注辇进献的公主缇兰,与五千骑汤乾自。即便十一年间职位未得晋升,二十六岁的五千骑也算是年轻的了。二十一岁的昶王几乎还是个少年,每日耽于嬉乐,本来对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属们很快地失望了。八年之乱中,曾经解了中原燃眉之急的那些粮秣与密报,据说都是汤乾自独力操办的。
窗内人声絮絮,海市稍稍侧身,自纱帷的缝隙间看进去。
汤乾自被让到矮榻坐下,缇兰却不胜炎热似地赤足席地而坐,将头伏于他膝上。“震初,你近来需得小心些。那个人,他越发怪诞了,你若是锋芒太露的话,说不定又……”
“这些事情你不必理,你只要好好过你的日子,教我放心。”汤乾自抚着缇兰浓黑冰凉的长发。
缇兰急切地仰起头望着他:“你不知道的,震初,那个人他已经不像人了,我——”她双唇战抖难以成言,只是撩起石青嫣红的注辇丝绸袍袖,白皙的臂上遍布淤紫。
“你……”汤乾自双拳猛然在身侧握紧。
“我怕啊,震初,”缇兰终于哭出了声音,“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你还活着,或者你死了,我还活着。我怕我熬了十四年,到头来还是与你活不到一起。”她猛然攀上汤乾自的肩,流着泪一口咬了下去,不是撒娇,不是斗气,是下了狠命的,真要留下伤痕的那一种咬。
他不是壮健的行伍汉子,从军多年不曾使过刀剑,瘦挺的肩膊像个少年书生。然而他只是咬牙忍着,由她去咬。
缇兰松了口,泪水淋漓的娇小脸孔埋在他肩上,乌发掩盖了半个身体,支离破碎地说着:“我恨你,我恨你把我亲手送给那个人。”
“你后悔了吗?后悔跟我来中原。”汤乾自握住缇兰的双肩,将她的面孔正对着自己。
“后悔。”缇兰的唇染了泪,红艳欲滴。“我早该斩断你的腿,把你留在注辇。”
“就快了,缇兰。就快了,苍隼今夜已该送到昶王府内了。只要那个人死,我绝不再亏欠你一分一毫。”
缇兰的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悲欣交加。“震初,那个人……是会死的吧?”
“一定会的。”他保证。
缇兰口里的“那个人”——海市霍然惊觉,缇兰说的“那个人”,是帝旭。
海市潜行回霁风馆,见方诸房中灯还亮着,举手欲叩门时,却又犹豫起来。正踌躇间,门内那沉静声音问了一声“怎么了”,她倒忽然横下心来推门进去,原来濯缨亦在,才觉得少了些尴尬。
听完海市的叙述,方诸面色如常,淡淡说:“汤乾自这个人,做武将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怀反意,汤乾自跟随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万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着他,就是这么个道理。如今事态有变,你回黄泉关后,纵使我自京中送信给你,也用不着对他动手。即便他不死,他们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缨这里有事商量。”
海市傲然忍泪行了礼,二话不说出门去了。脚步声按捺不住地越来越急,最终几乎是奔跑着离开了方诸的院子。
濯缨听得分明,心内隐隐不忍。“义父,这事不告诉海市,万一……”
方诸打断了他。“海市这孩子没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迹反为不妙。你要回漠北,这正是难得的机缘,不可大意错失。你哥哥左菩敦王与你叔父右菩敦王额尔齐向来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为,我亦会遣人去襄助于你。”
“……是。”濯缨答应了,又似有什么欲言又止。
方诸莞尔一笑,拍了拍濯缨的肩。“那柘榴,我会照拂她,不会令她委屈。”
濯缨深深颔首,道:“誓死不辱使命。”
方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犹如少年。“亦是你自己的运命。记住,本月朔日,你我轮值金城宫。”
“义父——”濯缨起身出门前,忽然踌躇着说了一句,“海市她,她对您……”
那端方温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说下去,苦笑着摆了摆头。“濯缨,我已是这样了,何苦拖累一个孩子。”
濯缨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礼,便向门外一路寻去。
寻到海市时,她正躺在屋顶,听见他来了,依然合着眼睛。她不会是睡着了,只是气闷——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们这样有内功根基的人,根本难以安然躺卧,遑论睡眠。
濯缨亦不罗嗦,自胁下解了银壶出来在海市脸前摇晃。海市眼也不睁,伸手抓过银壶,拧开便是一气痛饮。畅快地嗳了口气,才眯眼望了望濯缨,嫣然一笑。
濯缨在她身旁并肩躺下,问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听淑容妃说了那么句话,心里忽然憋闷得慌。”
濯缨接过银壶一气饮尽。“什么?”
“淑容妃对汤将军说,她恨他,恨他将她亲手送给别人。我总觉得义父他,早晚也要将我亲手送给别人去。”
濯缨转头看她,海市却又不胜酒力似地合上了眼。他看着月渐西沉,隐现于林间的,已是细细一钩——朔日将近。
第二日,濯缨往织造坊探访柘榴。花期已至尾声,满树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数日无人洒扫,遍地锦红重重堆积于紧闭的屋门外。柘榴数日前被昶王府接去传授绣艺,至今未归。
又过了一日,方诸不知为何忽然起了饮酒的兴致,教濯缨去城西醍醐楼买一坛胡旋。濯缨出门前,方诸嘱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宫,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见,以后怕是更难。”
濯缨答应一声,便急急退下,牵出马厩中最得意的“风骏”来,打马直向最近的垂华门奔去。
监守垂华门的十二名禁卫远远听见宫中蹄声动地向这边来了,方转头欲看个究竟,谁想那一骑转瞬已到眼前,势同风雷直掠出垂华门去,险险要带翻了门口的一辆青布小骡车。
车内人儿听得人喊马嘶,撩起了帘子,一名老宫人急忙迎上前来扶着她的手:“绣师,没惊着您吧?”
柘榴摇头轻笑:“没事。刚才是怎么了?”
“嗳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现在宫中这些年轻禁卫,越发的不讲规矩了。”
禁卫道:“婆婆,不是咱们不善尽职守,那位是我们羽林的万骑方大人,御准宫内走马的。”
柘榴微微笑道:“苏姨,算了,人家大约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咱们走吧。”
老宫人扶稳柘榴的两手:“来,绣师,咱们到垂华门了,不是御用的车辇不可进宫,老身扶您进去罢。”
送得柘榴到了别院,那老宫人又絮叨起来。“这满地是花,真不象话。”便执意将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执了一把细帚,清扫起院落来,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气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细碎花瓣钻入柘榴后领内,她便垂下削如莲瓣的小脸,不胜娇痒似地抚着后颈。听见渐渐近前的脚步声,她诧异地侧过脸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现困惑神色:“您是……”
“这柘榴树,再过数日怕是就要开始结实了吧?”来客嗓音温醇,和煦如春风拂面,柘榴只觉得那人声音似曾相识,却一时回忆不起是谁。
“这柘榴是千叶红花,但凡柘榴千叶者皆不结实,即便结了实,里面亦不会有子。”柘榴恭谨答道,忽然轻轻掩口,连忙起身施礼。“方总管,柘榴无礼,还请恕罪。”
“不必拘束。”方诸轻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