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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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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代维护下来。解放了,国家刚一开始建设就想着修城门楼子。北京这几座城门楼子是真该修了,上个月我去了一趟东直门,东直门楼基沉陷,立柱倾斜,榫头拔出,墙体开裂,大部分立柱底部糟烂腐朽,整个城楼向北歪斜。这回咱们不是修旧,是抢险。施工难度非常大,大伙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老萧说东直门是北京的门口。北京城八座城楼,彼此不可替代,各有各的时辰,各有各的堂奥,各有各的阴阳,各有各的色气。城门是一城之门,是通正气之穴,有息库之异。东直门,城门朝正东,震位属木,五季占春,五色为青,五气为风,五化为生,是座最有朝气的城楼。每天太阳一出来,首先就照到了东直门,它是最先承受太阳的地方。这就是咱们中国建筑的气运,中国建筑的气势。
  青年人对老萧的发言持听之任之态度,谁也没认为老萧的发言有多么重要,谁也没认为老萧能为修东直门拿出什么好主意,使出多么大的力气。大摊儿对王满堂表态说,师傅您放心,咱们队几乎集中了全北京的能工巧匠,修东直门,除了咱们,谁干得了。
  老萧说,其实也是一种缘分,几百年才轮上的事,让咱们轮上了,这是定数。走到这一步了,谁要说他建过东直门城楼子,那稀罕;谁要说他修过城门楼子,那一百年也见不着几个。
  王满堂说他跟工程师商议过了,修东直门,其他问题都好办,难就难在城砖上。永乐年建北京时候用的砖,包括紫禁城的砖都是由临州供奉,俗称金砖,是细料澄泥砖。造金砖的土,以临州为最佳。因为那儿的土是黄河水底泥沙的沉积,细腻含胶,可塑性强,澄浆容易。也只有这种砖做砖雕才最出效果,现在就缺这种上好的砖。有人问是不是还得上临州拉砖去,王满堂说现在临州已经没人烧砖了。
  大摊儿说,没砖东直门怎么修?
  王满堂说他也正为这事犯愁。修旧如旧,从工艺到材料,一点儿也不能走样。这才叫有水平的古建队。
  老萧说,没砖是件大事……但修东直门上承天意,下合民心。至于缺城砖这个坎儿自有贵人相助,过得去,绝对过得去。
  年轻人看着老萧那神里神经的模样,嘻嘻地笑。王满堂说,老萧,什么天意呀,贵人呀,你往后要少说。从明天起你跟着老剩儿一块打小工,清东直门的渣土。
  老萧说他干不了小工,他是穿长袍的先生。
  王满堂说,古建队里就没有先生这个建制。
  会议结束后,老萧把王满堂拉到一边低声说,昨天夜里你干的事都带出相来了,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你媳妇做月子,你在别处寻欢作乐,你对得起你师傅咱们的老掌柜吗?赵家跟我们家是世交,我们的友情比你深了去啦!你别以为你让我进了古建队就是对我有多么大的恩典,我就得感激你,没门儿!当初你个临州怯小子,背着烂铺盖卷进“隆记”营造场的时候我已经是赵掌柜手底下拿罗盘的先生了。临了,临了,你让先生清渣土……
  王满堂没想到老萧看破了他昨天的行径,一时有些慌乱,语无伦次地说……那你说……你能干什么……
  老萧说他能把握东直门主体施工的进程,全面安排建筑构置,甚至可以管理施工队伍。王满堂说这怕不成,队里有工程师,也有队长。老萧说工程师只是管工程,他比工程师和队长更全面一点。
  王满堂说,得了,您明天还是运渣上去吧。
  大摊儿的饭包里散着香味,老剩儿问是什么好东西,大摊儿说是给母亲买的烧鸡。提起鸡,王满堂想起了兜里的纸条,就问大摊儿鸡是打哪儿买的。大摊儿说北小街南口,路东一个回回馆子。王满堂就让大摊儿给他如样再买两只来。大摊儿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下买两只,王满堂说,让你买就去买,问那么多干什么!
  老萧一副明察秋毫的神情,对王满堂说,你虽然让我明天清渣土去,我今天还是要教你一招。你回家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就记住一条:以柔克刚。
  王满堂下班走到胡同口碰见了周大夫,周大夫也正好下班,两人就一块儿往回走。周大夫称赞王满堂身上的工作服漂亮,说一穿上这套衣裳人就精神了,很有工人阶级的气派了。王满堂说不过是件干活的衣裳罢了,什么气派不气派的。周大夫问王满堂最近在干什么活。王满堂说修东直门。周大夫说东直门那个城门楼子打建成了就没好好修整过,是几个门里最脏、最破旧的一个。出了东直门脸儿就是粪场,护城河到了那儿就变成了稠粥,连寻短见跳河的都不上那儿去。王满堂说修好了城楼就通河。周大夫赞许地说,国家拿东直门先开刀算选准了地方。
  王满堂掏出一只烧鸡给周大夫,让他帮着给东屋娘儿俩送过去,特别嘱咐别让北屋那位瞅见。周大夫说北屋呢?王满堂拍拍包说还有一份。
  两人正走着,刘婶从后头追了上来。拦住王满堂说不得了了,麦子和大妞动了手,柱子抢了斧子,大妞把麦子的脑袋开了瓢。
  王满堂一听吓了一跳,忙问伤得厉害不?刘婶说人事不醒。周大夫问现在人在哪儿?刘婶说在医院里。
  周大夫对王满堂说,你快上医院看看去吧,我回去看看鸭儿她妈。
  王满堂转身就往医院走,刘婶说她也陪王满堂一块去。
  原来,今天下午麦子用泥在后院墙根盘灶,凭感觉她认为她和柱子得在灯盏胡同打持久战。丈夫是她的,这是千真万确的,昨天夜里她进一步证实了她的丈夫没有变,一点儿也没有变。
  柱子在一边做风箱。
  山东娘儿俩在后院开工的消息传到了大妞耳朵里,她躺不住了。她没想到那个叫做麦子的女人在偷偷占了她的男人之后又得寸进尺,想在她眼皮底下长期安营扎寨了!什么是欺人太甚哪?这就是欺人太甚。大妞越想心里越不能平静,挣扎着穿鞋下炕,她要跟不讲理的山东娘儿们较量较量。
  鸭儿看着母亲愤怒的面孔,有点害怕了,她说妈……我去帮你……
  大妞说,这是大人们的事情,你千万别往里搀和。你记着,外头有什么响动你也别出来,看好了你弟弟。
  鸭儿说怕妈吃亏。
  大妞说,打小,妈就是这条胡同的母老虎,妈吃不了亏。
  鸭儿说,那边是只野豹子,还带着一只崽儿。
  大妞说,我就想着吃亏呢,他们把我打坏了才好,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彻底占不住理了。
  鸭儿让母亲出去的时候包上脑袋,别着了风。
  大妞包着头来到正忙碌的麦子跟前,麦子的泥灶已经初具规模了。大妞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山东媳妇,鸭蛋脸,匀身材,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元宝髻,一络散发由前额至鬓间垂下,透着村气也透着俏皮,是山东妇女典型的发式。身上是蓝大襟袄,碎花夹裤,扎着腿带,干净而利落。大妞是头一次和麦子正式打对面,她想,如果没有这层关系,这个山东女人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感到了当年的王满堂还是很有眼力,很有欣赏水平的。乡下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她的丈夫。
  麦子感觉到了有人来到跟前,她直起身,看到了大妞病态的浮肿的脸,看到了对方囊囊的肥胖腰身,也看到了那双细眯着的、冷得不能再冷的眼。她知道来者不善。
  大妞先开脏了,大妞说,你这是给谁砌坟哪?
  麦子平淡地说,俺在安灶,俺得吃饭。
  大妞说,这是我的家,这个院子它姓赵!
  麦子说,俺就知道这是俺男人的家。
  大妞说,你男人?谁是你男人?
  麦子说,王满堂是俺男人,俺是明媒正娶,娶进王家大门的。王满堂娶俺时请了三桌客,花了十五块钱,都是俺娘家舅垫的。
  大妞说,你知道我娶王满堂时花了多少?我们把赵家的家底连同手艺包括我在内全搭进去了!
  麦子说,俺是经他爹娘认可了的。
  大妞说,他是经我爹认可了的。
  麦子说,可你爹做不了他爹娘的主。
  大妞说,我给他养了三个孩子。
  麦子说,俺也没闲着。
  大妞说,你们给我走,别在这儿找不痛快。把我的火逗上来,我可什么都不吝。
  麦子说,俺山东那地界专出好汉。
  大妞说,你个乡下娘们儿,嘴还挺损。嘴损架不住你没理,你给我把这东西拆了,拆了你走人!
  麦子说,俺不拆,俺凭甚要拆?
  大妞说,你不拆,你不拆我拆!说着上去就扒灶。
  麦子护着。两个女人为一个灶在撕扯。柱子正做风箱,见状,顾不得放下斧子,也来助战。柱子当然向着他的娘,他拉偏架,他不能让他的娘吃亏。
  刘婶听到动静跑来了,离着八丈远就嚷,这是怎么了,动手干什么?这小子,你把斧子给我撂下!撂下!
  刘婶不敢进前,她怕那把斧子。
  大妞说,她刘婶,您都看见了,娘儿俩打一个,连凶器都上来了!我还顾忌什么,跟他们拼吧!说着顺手抄起一块半截砖,威胁着说,你拆不拆,不拆我拍死你!
  麦子把脑袋顶过来说,你拍,你拍!俺已经死过了,俺不怕死。
  刘娜抢大妞手里的砖说,可别介,打死人得偿命,咱们划不来。
  大妞不顾一切,挣出刘婶的胳膊,一砖过去正抢在麦子脑袋上,麦子脑袋立时血流如注。血帘将麦子的眼睛糊住,麦子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刘婶惊慌地大喊,不得了啦,死啦!
  柱子抛开一切去救他的娘。对大妞说,就是日本人也没把俺娘打成这样,俺娘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没剂
  大妞说,赖我吗?你娘她说了她不怕死。
  刘婶说,她不怕死你也不能往死里打啊!快抬医院,还有口气儿。周大夫哪?周大夫,这个人哪,你有事找他,他从来就没在过;你不想看见他,他老在你眼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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