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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成为条件反射,这真是误尽苍生的怪事。现在民主法制,载在宪章,境况
已大不相同,但“左”风不灭,民主就很难发扬,但愿我这类文字早成废品,
在世间湮没。“留痕”一辑,表示我未能忘情过往,算是和愿意看我作品的
读者闲话家常吧。
选集前面两辑,有几篇经过修饰,好比打发孩子出门,略加梳洗,换件
干净罩衫,免得粗头乱服,对人失礼。最后一辑,主要是删芟一些过时的政
治热情,如“我欲引吭歌一曲,铭心刻骨颂英明”之类。这一类文字,我写
作时的确是感激涕零,真心实意的,但现实严峻地粉碎了它。热情是宝,应
该着意珍惜,一涉浮滥,就可能引发反作用,滋生麻木与冷淡。这也是解放
后长期写作实践中得来的一条有益经验。
语言的锤炼对散文创作有重要意义。我生长于水乡,秋水的盈盈使我心
旷神怡。我曾多次独坐江楼,沉醉于水月交辉的宁静与晶莹。有一次半夜梦
醒,清朗的月光直把尘世洗沐得有如明镜,我久久延伫庭前,竟忘了风露袭
人。另一次冬夜外出,四望皎然,我满心欢喜,以为看到了一天难得的好月
色,待到一阵凛寒,轻冷的冰花扑面而来,我才憬悟原来是下了大雪。我多
么希望我的文格能赋有这种灵动皎洁、清光照人的气质,可惜至今还只是一
种理想的境界。
1983 年3 月26 日
《柯灵散文选》再版前言
《柯灵散文选》初版问世,约莫一年光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季涤尘同
志就通知我,可以考虑重印了。为了表达我的喜悦,我和他相约,要写个再
版前言。但这事一晃就拖了两年,原因是我莫名其妙地忙,又遇到了出版事
业的低潮,出书难,卖书难,说也奇怪,同时又是买书难。
近年来我每一浏览图书室,面对书架林立,册籍成行,心里总是不觉升
起一种压迫感。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知名不知名的作者和作品!我辛苦经营
的结果,在这无穷无尽的书阵里,是否能占一席地,博得几许读者垂青,而
又能免于与昙花齐寿?我感到肃然悚然而又怅然。
曾有报刊向我提问:你为什么要写作?我没有应征,因为无由置答。对
我来说,这比数学测验题还难,而且我以为动机和效果并非总是一致的。有
些气壮山河的答案,我也不大相信。我少年落拓,偶然涉足文场,好比“误
闯白虎堂”,并没有清醒和庄严的自我意识。倒过来检阅一下我的全部作品,
也许可以清理出一些线索;但是,值得这样郑重其事吗?我常想,创作很像
母亲生孩子,从怀孕到临盆,既幸福,又痛苦。这是一件很自然,也很庄严
的事,不是游戏人间。至于诞生的是不是宁馨儿,前途是祸是福,为贤为不
肖,多半由不得母亲作主。我曾经拜访一位朋友的母亲,她已过八十高龄,
我的朋友也已年近花甲。她絮絮叨叨,谈她儿子少时的种种琐事,如醉如痴,
活像一位作家在阐述自己的得意作,因为她的儿子在事业上有了成就。但人
世有多少母亲,为儿女偃蹇的命运锥心泣血,老泪纵横!更不用说那种祸从
笔出,变生不测的悲剧了。
感谢上帝,《散文选》是个幸运儿。它生逢其会,得以顺利降生,免了
过分的阵痛,乍涉人海,又不期而获得读者错爱,朋辈谬许,有的还不惜口
角春风,写了评介文章,给以温暖的嘘拂;直至最近,还有读者因为买不到
这本小书而表示遗憾。这使我不能不感到欣幸和感激,觉得必须在再版时有
所表白。这话说得很有些小家子气,但我不想掩饰真情,故作矜持,更无法
忘却纠缠了我大半生的文字灾难。我想起《围城》序言中的一句话:“大不
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样精巧地不老实。”这又有点攀比不当之嫌了,——
随它去吧。
再版中除了改正几处误植和笔误,内容一仍其旧。只是《伟大的寂寞》
一文,我偶然对照祖本,发现有不少改动。主要是删节了如下的两小段:
有谁曾经身受这种寂寞,而且自甘于寂寞的吗?如果有,那么他对于人生,一定可以以他
沉潜的生命的光辉,给我们更深澈的见解。
从殡仪馆出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幻景:万里平沙,一天黄云,有一个单身的过客,挺
直身腰,踏着坚实的脚步,悠然向远方走去,终于杳杳茫茫的在天边隐没。
略一回顾,就想起来,这是我在编《遥夜集》时自己动的手术,其时间
是50 年代中期。根据当时的气候,这种描写自然显得调子过于低沉,因此
我很“自觉”地实行刮骨疗毒。现在坠绪重拾,恢复旧观,却并非敝帚自珍,
舍不得割弃,而是想为时代的变化留下一些印记,并祝愿以后不会再发生这
样的麻烦。
在“史边剪影”一辑中,增补了一篇《如果上海写自传》。这是《上海
画报》约写的应时文章,我期待也能邀读者的一顾。
1986 年11 月27 日
《柯灵杂文集》序
这是我五十年来的杂文结集。这扰扰攘攘沸沸扬扬的五十年,正是世界
多愁多病多事多变之秋,莽莽神州也未能例外。在风急天高波翻浪卷的时空
中载浮载沉,青春背我,白发欺人,而这些断笺零篇,居然还有机会和读者
相见,山岳不弃土壤,江海不遗细流,天地宽厚,真是太可喜了。
这些杂文,绝大部分是解放前的旧作,讥弹时弊,针砭世风,街谈巷议,
迹近茶馆文学,卑之无甚高论。我们伟大的民族和人民,历经内忧外患的严
峻考验,战云弥天,血流成渠,而终于从层层淤积的苦难与屈辱中挺身而起。
我目击身经,虽然也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琐碎的痕迹,却如丛林中斑驳的日
影,并无钲鼓镗鞳之声,暗恶叱咤之气。时移势易,现在都已成陈迹。但历
史如明月,照临前人,也照临后人,温故而知新,或者可聊以备忘吧。
读者大概不难察觉,我这路笔墨的形成,是受鲁迅杂文熏陶的结果。“爝
火不能为日月之明,瓦斧不能为金石之声,潢汙不能为江海之涛澜,犬羊不
能为虎豹之炳蔚”①,画虎类狗,势所必然。但我还是愿意披肝沥胆,感谢
鲁迅先生的教示。我曾说“生平有一件铭记不忘的事,是我开始接触新文艺
时,有幸读了鲁迅先生的作品,由此看到了一颗崇高的、战斗的心灵,开始
懂得人世的爱和憎”②。在我艰辛的人生探险中,鲁迅先生是我最早不相识
的向导。爱憎固需要赤忱,战斗又谈何容易,在刀俎之间,挣扎一阵,呐喊
几声,无非是不肯俯首下心,甘为鱼肉的表示。但纵使如此,在彼时彼地,
也要担点风险,不像在“四人帮”的大旗荫下批“四条汉子”和“右倾机会
主义”,既勇敢,又安全,还可以批而优则仕。现在这些勇士,又竭力扮得
圆通稳健,“一贯正确”之态可掬了。
我的杂文,多数是当报刊编辑时现写现发的急就章,不遑深思,不假修
饰。物换星移,本应与蜉蝣同命,当时也决不想到将来要印书。现在结集,
对过于草率的,在文字上动了手术,但以不伤筋骨为度;不值得保留的,舍
弃了一部分;还有些流散的,自知不如藏拙,更懒得辛苦访寻了。在辑集过
程中,承正在研究“孤岛”文学的杨幼生同志,以及陈尚藩、王治平等同志
慷慨相助,代为搜罗、复制、手抄,热情可感。“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
派为了罗织罪证,把我的片纸只字,搜查殆尽;没想到历劫归来,居然还有
我积年剪存的破烂。“孤岛”时期,我为了避祸,经常变换笔名,这些文字,
已经情同陌路,读了以后,才如梦初醒,认得是自己的旧作,一并收在这里,
藉志鸿爪。在现实生活中,也真不乏戏剧性的故事。恩准发还的抄家物资,
虽然例有损失,却偏又多了一样意外收获:原来造反派为我精心编制的“专
案材料”全部目录和内容摘要,竟阴差阳错,误当作我的东西,混在一起,
① 陆游:《上辛给事书》。
② 《我的人生旅行》,是《柯灵电影剧本选集》序言。
发给了我。诸亲好友、识与不识的交代揭发检举,一一记录在案。其中似是
而非,无中生有,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形形色色,有的是为形势所迫,出
于无奈;有的是虚声挞伐,意存回护;有的却情不自禁,以为机会难得,忙
于下石。其中有一位,联珠炮发,累檄十数以上,积极得惊人。真是人生有
涯,世故无限,我竟因此长了许多识见,不但有机会对造反派的捣鬼术了然
于胸,更懂得劫难中人性敦厚凉薄、纯正谲诈之不同。我谨在此向无端受累
的同志表示歉意,也感谢“老朋友”的现身说法,使我领悟了某些人的阴阳
表里,处世三昧。
关于杂文,历来有许多争论。实践是真金,经它反复的检验,否定了不
少曾经盛行一时,被认为不可摇撼的观点。我们从来只看到杂文的爆破力,
很少肯定它的建设性,而二者恰好是辩证的统一。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不但
是对自然的挑战,也是对自然的补充。讳疾忌医,智者不为。户枢不蠹,流
水不腐。在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中,除旧布新的过程不会终
止,杂文灵感的泉眼大概也不会枯竭。姑妄言之,以求证于未来的事实。
1983 年6 月5 日于北京
非人磨墨墨磨人 ——《墨磨人》序言
今年春天在北京,有一次和范用、董秀玉同志闲谈,他们建议把我几年
来较为读者喜爱的文字辑集成帙,列为“读书文丛”的一种。这本小书就是
他们好意嘘拂的结果。但其中有一部分是未经检验的新作,能否博读者一
顾,我毫无把握。
文字生涯,冷暖甜酸,休咎得失,际遇万千。象牙塔,十字街,青云路,
地狱门,相隔一层纸。我最向往这样的境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清湛似
水,不动如山,什么疾风骤雨,嬉笑怒骂,桂冠荣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