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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东西后面就是灿烂绚丽的“上帝之脸”。在清晨的阳光下,它发亮的部分还不到一半。橘红色和棕色的彩带在椭圆形的表面翻卷着。
航程已经过去了一半,船上的活路也该重新分配了。接下来,阿夫塞将负责在瞭望桶里瞭望,每十天一次,直到航程结束。今天是他的第一天。
爬到瞭望桶去,看样子挺吓人的,这个活儿可不轻松。阿夫塞瞬膜半闭,挡住从高高的“脸”上射来的强光,抬头仰望。不知现在在桶里的人是谁——好像是玛尔—比尔托格——不管是谁,肯定已经火冒三丈,因为阿夫塞这么晚才去替换他。阿夫塞伸出爪子抓住绳网。
他手脚并用往上爬。尾巴离开甲板,能感到它悬在身体后面的重量。他偏着脑袋保持身体平衡。
攀爬的确困难。阿夫塞本来就不习惯做这种事,加上在戴西特尔号上待了一百三十多天,没有奔跑的空间,体能已经大不如前。他不停地爬着,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背上,感觉很舒服。但是,每爬上一个身长的高度,桅杆摇晃的幅度都大得多,跟当初爬上雷兽的长脖子一样不舒服。阿夫塞闭上内外眼睑,极力消除一阵阵的晕眩。迄今为止,整个航程里,他一直在和晕船抗争。要呕吐的话,在下面吐可比在这儿强多了——桅杆晃得这么厉害,一吐出来准会来个满天花雨,喷洒一大片。
他不断朝高处攀爬。年深日久,桅杆变成了棕色,但仍能看出当初砍制时留下的印记。阿夫塞想,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印记上,而不去着高处那个瞭望桶:半明半暗的“上帝之脸”映照下,它正疯狂地来回晃动着。和雷兽摇晃的脖子不同,戴西特尔号的晃动相当有规律。阿夫塞发现自己完全可以预测晃动,只要身体和晃动协调起来,便能减轻胃部的痉孪。
由于不断攀爬,他的双手又累又痛。双脚倒是因为磨出了太多老茧,已经感受不到绳子勒着的疼痛。他拖着沉重的尾巴,终于爬到桅杆顶部。
绳网刚到桶的边缘。桶是由木板条拼成的,圆形。比尔托格站在里面,满脸不高兴。
“你迟到了。”他说。
阿夫塞双手紧紧抓着攀爬绳网,不能行让步礼。但他尽力点了点头,“很对不起。我忘记时间了。”
比尔托格鼻子里哼了一声,“身为占星师,你应该比谁都会精确计算时间。”
阿夫塞再次点点头,“对不起。”
比尔托格马马虎虎地点点头,爬出瞭望桶,抓住阿夫塞旁边的绳网。
阿夫塞先把一条腿放进桶里,然后又是另一条。终于能把所有重量都靠在尾巴上了,真是太舒服了。
他的任务很简单:观察地平线上出现的任何反常情况。从这儿望去,景色十分壮观。远远的下方是戴西特尔号的两只菱形船体,中间是结实的连接部分。他能看到甲板上的昆特格利欧们,虽说天色已晚,但仍能一眼辨出谁是船员,谁是香客——只有船员才能在不断摇晃的甲板上走得稳稳当当的。
下面恐龙们的动作把阿夫塞逗乐了。两人相遇,一方会立即闪开,给对方留出很大一片空地。他以前从来没有居高临下看过这一幕。个头较小的一方——也就是比较年轻的——总是第一个让开,但就算岁数最大的昆特格利欧至少也会做个让路的姿态。这个模式恒定不变,几乎跟天体运行一样有规律。
阿夫塞朝远方地平线望去,除了水什么都没有。流动的、无穷无尽的水,由东向西,波浪起伏。好一片空阔的水面,颇有让人镇定之效。
阿夫塞在桶里慢慢转了一整圈,查看地平线的各个角落。没有什么东西冲破波浪,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平淡。
望着望着,地平线仿佛在左右两侧变成了弯曲的弧线。无论面朝哪个方向都一样,左右两侧的地平线都会弯下去。阿夫塞有点拿不准,但看上去真像一条曲线。或许是我的想像:一心想看到什么,结果便真的以为自己看见了。阿夫塞想。昨天晚上有了个新发现:那就是,世界是圆的。而现在,他竟然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个圆。
但是,就算这样,事实是不容置疑的。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的眼睛不去看这个缓缓的曲面,但它就在那儿,肉眼随时可以看到。这是可以肯定的。
头顶上是一片最绚烂的景象。当阿夫塞在桅杆上爬行的时候,“上帝之脸”已经从明亮的半圆变成了胖胖的新月,像一片巨大的橘红色、黄色和棕色构成的镰弧,横跨四分之一的天空。
阿夫塞倾斜着脑袋,尾巴弯下来,把身体的重量换到另一只脚上,又抬头朝上看。
你是什么?他疑惑地想。
你是上帝吗?
拉斯克先知认定它是上帝。和所有孩子一样,孩提时代的阿夫塞便背诵过拉斯克的宣言,也就是先知在现在的首都中心广场所作的演讲。
“我已经凝望了‘上帝之脸’,”拉斯克说,“我亲眼看到了我们造物主的面容……”
但“上帝之脸”看上去并不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脸。它是橘红色、黄色和棕色的,不是绿色;它是圆形的,不是瘦长形;它有很多眼睛,而不是只有两个;它的嘴里也没有牙齿——如果“脸”上那个时常可以看到的巨大的白色椭圆形确实是嘴的话。
但是,上帝凭什么该像昆特格利欧恐龙呢?上帝是完美的,而昆特格利欧恐龙却并不完美。上帝是非物质的,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空气。昆特格利欧恐龙之所以嘴里遍布撩牙,鼻口顶端长着鼻孔,正因为他们的生命离不开物质,他们不是不朽的神灵。阿夫塞也知道,两只眼睛比一只好,两只眼睛看物体时有更深的景深。所以,“上帝之脸”上长着十来只位置游荡不定的眼睛,肯定应该比两只眼睛更好。
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不。它不是“上帝之脸”。它不可能是。阿夫塞的尾巴失望地摆动着。瞭望桶里的空间太小,他不能尽情摔打。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知道。
“上帝之脸”仅仅是一颗行星。
是的,一颗行星。
仅此而已。
那么,上帝又在哪儿?上帝是什么?
没有上帝。
阿夫塞畏缩了。他的脉搏急速跳动,情不自禁地张开爪子。脑子里这个念头把他自已吓住了。
没有上帝。
会是这样吗?不,不,不,自然不会。即使这样想想也是疯狂的,愚蠢的。肯定有上帝。肯定有!
但是上帝在哪里?如果不在这里,不在他头顶上那个旋转的物体里,又在哪里?如果它不是在这样的高空俯视下面的香客,又能在哪里?
在哪里?
阿夫塞的胃一阵痉挛。他知道,这次痉挛不是因为瞭望桶那不间断的摇摆。
昆特格利欧恐龙是存在的,他想。
如果我们存在,那么肯定有人创造我们。
这个人当然是上帝。
这样想来,一切都非常简单。上帝存在。
但是,谁创造了上帝?
桅杆剧烈晃动起来,一阵强风掠过阿夫塞的脸庞。
上帝的概念只是将这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向后推迟了一步。如果所有事物都有一个缔造者,那么上帝也应该有一个。
他想起数千日之前的一节儿童占星课。老师试图向他们解释宇宙的基本原理——“陆地”是漂浮在永无止境的“大河”上的巨大岛屿。但课堂上有个来自别的部族的小孩,这个部族经常在遥远的阿杰图勒尔省北部漫游。她说不是这样的。她听到的情况是,“陆地”被平放在一头甲壳背的壳上。甲壳背是一种粗壮有力的四足动物,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它那厚重多骨的硬壳上。
“喔!”先生说,“那么,甲壳背又是放在什么上的呢?”
小女孩立即回答道:“那还用说,另一头甲壳背呗。”
先生的尾巴愉快地摆动着,“但那头甲壳背又放在什么上呢?”
“第三头甲壳背。”女孩说。
“第三头甲壳背放在哪里?”
“第四头。”
“第四头甲壳背呢?”
女孩举起手,“我知道您的意思,老师。但您骗不了我。反正所有的答案都是甲壳背。”
那天,阿夫塞悄悄地磕着牙齿,被他们的对话逗乐了。但现在看来,这并不好笑。上帝是否就像那个小女孩的甲壳背?是一种推迟最终问题的方法?一种无限地推迟解决——第一推动力的办法?
在那天的课堂上,阿夫塞曾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比那个小女孩高明。但现在,他只觉得惭愧:他跟那个小女孩一样,选择了一个不那么困难的解释。小女孩用甲壳背解释一切,阿夫塞用的则是上帝。同样是自欺欺人。现在看来,只存在两种可能:一,上帝是某种其他东西创造的,某种其他东西又是被另一种更伟大的东西创造的。如此类推,直至无穷。二,即使不存在什么造物主,大千世界仍旧可能出现。前一种情况显然很荒谬。但如果后一种情况是事实的话,那么,那么,上帝的存在就没有必要了。
不需要上帝。
但又怎么解释他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呢?怎么解释人们所信仰的伟大的宗教呢?
桅杆又晃动起来。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信仰在碎裂,像蛋一样被砸得粉碎。从碎裂的壳里将冒出什么?他将把什么怪物带到世间?
有几次心跳的时间,阿夫塞试图使自己相信这种看法是奇妙的,是一种解放恐龙的伟大力量。因为,人们从此不必终身敬畏上帝,可以不必为获得来生的好报严格规范自己的行为——人们一直相信,这样的好报完全是由上帝这个最高创造者决定的。
突然间,阿夫塞心中涌起一股无比剧烈的感受。
恐惧。
如果没有上帝,也就没有来生。也就没有理由约束自己的行为,把他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没有上帝意味着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最高的衡量标准。没有绝对的善。
下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他朝下望去。远远的下方是戴西特尔号两个一模一样的菱形甲板。船的一旁站着祭司德特·布里恩,他正挥动着手臂,姿势优雅而协调。香客们在他周围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