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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他娘,盼妮和盼春要去当兵了,你看这事儿……他犹豫地看着彩凤。彩凤也心事重重地说:要是自己的孩子咱咋着都行。
他知道彩凤不会说出明确的意见,但他还是要和她商量一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踏实。对两个孩子要当兵,他打心眼里高兴,可他就这么答应了,万一两个孩子走后,组织上来找,他又如何向组织交待呢?想到这儿,他又有些茫然。彩凤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看来,主意还是要自己拿了。
晚上,他坐在杂货铺外的空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前思后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盼妮和盼春轻轻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了。
爸,我们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
他看着眼前的盼妮。盼妮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刚来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黄毛丫头,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不冷不热地看着他。时间过得真快,以前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盼妮说:爸,这么多年了,你和妈把我们养大不容易,到哪儿我们都不会忘记你和妈对我们的恩情,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盼妮说完,就把身子和脸偎过来,贴在他的肩头。
他的心热了一下,又热了一下,鼻子就有些发酸,所有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在盼妮的一席话中都荡然无存。他哽着声音说:盼妮、盼春,爸再问你们一遍,你俩真的想去参军?
盼春急不可耐地拍着自己的胸脯:爸,你放心,我们参军后决不给你脸上抹黑。现在,新中国需要我们去保卫,您没看美国人都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家门口了。
看着激情四溢的盼春,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参加县大队时,他也正是盼春这个年龄,那时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他站起身,两个孩子也站了起来。他紧紧地拉住盼妮和盼春的手说:你们要去参军我赞成,如果爸再年轻个几岁,爸也会和你们一样,可是……爸得为你们负责啊!
爸,我和盼春已经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们能对自己负责。
盼妮这么说了,杨铁汉就知道两个孩子决心已定,他们真的就要走了。没有等他再做出反应,盼妮就撒娇地抱住他的胳膊说:爸,你真好!你答应我们去参军了是不是?
见盼妮这么说,盼春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杨铁汉面对着眼前的一对儿女,一颗心就软了,此时的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盼妮和盼春临走的那天早晨,彩凤起了个大早,她把家里所有的面都和了做糖饼。糖饼烙好后,她又小心地用包袱皮包好,准备给两个孩子带在路上吃。
盼妮和盼春早早就穿上军装,亲热地和一家人做着告别。他们拉着军军和抗生的手说:弟弟,姐姐和哥哥要去参军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听爸妈的话。
军军和抗生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初中生了,他们明白哥哥和姐姐是去当兵了,两个人既羡慕又有些不舍。军军眼巴巴地望着盼妮和盼春崭新的军装说:姐,哥,你们走吧,等高中毕业了,我们也去当兵。
抗生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哥哥和姐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彩凤这时就把热乎乎的糖饼放到两个人的手上,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杨铁汉从屋里走出来,不由分说地从两个孩子的肩上摘下行李,背到自己的肩上,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盼妮和盼春赶紧跟了上去,他们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停地挥着手。
彩凤向前追了两步:到了朝鲜,别忘了写封信回来啊——
盼妮和盼春就回过头说:妈,你放心吧。
彩凤已经是满眼泪水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盯着两个孩子越来越远的身影。
新兵站门前,杨铁汉立住了脚。那里已经汇集了许多新兵,他们抓住亲人的手,一边听着家人的叮咛,一边用力地点着头。
杨铁汉把背包分别挂在盼妮和盼春的肩上,又替两个人扯了扯衣襟。他望着他们的样子,既像个父亲,又像个老兵。半晌,他终于说:孩子,你们就要走了,说心里话我舍不得。保家卫国是好事,你们记住一条,你们的父母都是好样的,到了队伍上,别给他们抹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爸——盼春在他的身后喊。盼妮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爸,你的话我记下了,你放心。
杨铁汉没有回头,他也不敢回头,他怕孩子们看到自己的眼泪。他现在既是父亲,又是个老兵,他不希望当着孩子的面流泪。
回到家的杨铁汉独自把自己关进了屋子,任凭彩凤在外面怎么喊,他都没有开门。
他坐在那里,冲着墙壁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运送新兵的车开走了,群众欢送的口号声远远地传来,杨铁汉终于控制不住地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门外的彩凤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边拍打着门,一边急切地喊:孩子他爸,你这是咋的了?
盼妮和盼春走了,家里似乎一下子就空荡了许多。白天的时候,军军和抗生上学后,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彩凤了。彩凤店里店外地忙进忙出,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处,半晌,他冲彩凤喊:孩子他妈,两个孩子走了有几天了?
彩凤就在屋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差不多有十天了吧。
他就喃喃自语着:也该来个信了。
想了会儿,又张望一会儿,他就扛着磨刀的家什走了出去。当他走到布衣巷时,他会走进十八号,推开吱吱呀呀的院门,进到屋里。这时他又悄悄地取出那封信,小心地冲着光亮处看一看,再把它包在猪尿脬里,放回到地砖下。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会呆呆地想上一会儿,又想上一会儿。这才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正午的阳光白剌剌地照在身上,这时的四周很静,他又一次想到了当年在这里和老葛、小邓接头的情形。尽管那样的工作既神秘又危险,他却乐此不疲地感到很充实。想起当年做地下工作的日子,一切仍历历在目。
此时的十八号院很静,静得他心里有些发慌。这里一切如昔,情形却再不相同。恍惚间,他又想到了盼妮和盼春,两个孩子到现在还没有信来,这让他的心里悠悠颤颤的。从这两个孩子他就又想到了盼和,想到可怜的盼和,他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彩凤也在思念着盼妮和盼春。晚上,她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杨铁汉也被她吓了一跳:孩子他妈,你咋了?
彩凤就带着哭腔说:我梦见那两个孩子了,他们在战场上受了伤……
杨铁汉也披衣坐了起来。两个人就在黑暗中默默地想着那两个孩子,半晌,杨铁汉才说:孩子他妈,这梦都是反着的,你咋能信梦呢?睡吧。
两个人慢慢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彩凤喃喃地说:也不知道两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能睡好吃饱吗?
杨铁汉就下了床,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地图。那是一张朝鲜地图,自从两个孩子参军走后,他就买了这张地图,有时间就拿出来看一看。他划着一根火柴,点上油灯,像指挥员似的看过地图后,肯定地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说:要是不出意外,咱们的孩子应该是在这里。
彩凤也凑过去,在地图上看到了一个黑黑的小圆点。她看不懂地图,更搞不清地图上的东西南北:那他们离咱家有多远哪?
杨铁汉也说不出具体有多远,他只知道两个孩子从家里出发,就一直向北,先是过了山海关,又过了鸭绿江,然后再北上。朝鲜到底有多远,他也说不清楚,他就在心里估算着,也许是两千公里,也许是三千?他就模糊着说:哎呀,这我也说不好。孩子好歹是出国作战,肯定是远着呢。
彩凤一听,眼泪就下来了,有几滴泪水滴落在地图上。杨铁汉忙把地图上的眼泪擦了,小心地收好,嘀咕着:你看你,也许没有多远,我就那么一说。
彩凤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过两年军军和抗生也大了,他们是不是也得离开咱啊?
杨铁汉没有说话,他又想到了组织。这三个孩子都是组织交给他的,如果有一天来找他要人,他就得把孩子交还给组织。到那时,任务是完成了,可孩子们也走了,他的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呢?他说不清楚,也不敢去想。
19。关于小菊
孩子们走了,他和彩凤的心里就空了。他俩经常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日子就冗长了起来。
有时,杨铁汉坐在杂货铺前,一坐就是半天,他的目光努力地寻找着天边,想着这么多年的经历,想着自己。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小菊,他的心猛地一抖,这么多年了,他从心底里从来没有忘记过小菊。在以前忙乱的日子里,小菊的影子只能在他心里飞快地掠过,或者是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知道,小菊是个好姑娘,如果没有日本人,没有战争,他早就和小菊结婚了。生活又将是另外一番模样。有时,他望着眼前的彩凤,恍惚间就像是见到了小菊,两个人交错着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分不清彼此。现在,时间似乎是凝固了,小菊像午后的树影,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心头。他对不住小菊,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自责着,可他也万万不能对不住大河和彩凤,更不能对不起那几个孩子。如果大河换成是自己,他相信大河也会这么做的。可他千真万确地伤了小菊的心,一想到小菊,他就想到了小南庄,思绪也一下子飞回到了往昔——
每天直到天黑,他才从地里走回来,远远地,他就看见小菊倚在门口。一进院子,小菊就打好水等他洗完脸后,麻利地端上饭菜。一家人吃完饭,星星早就热闹地挤满了天边,两个人坐在院外的土坡上,一起望着星星和月亮。
此时的杨铁汉一想起小菊,心里就五味俱全。鬼使神差的,他出了城门,直到走上了通往小南庄的路,他才清醒过来。这时,他已经远远地望见小南庄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一步步向那里走去,每迈一步,他的心都被抽紧一次。他终于站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小菊正推门往外走,一抬头,看见了立在门口的杨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