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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孩子们都睡下了,彩凤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忙着缝补衣服。
他在杂货铺里摸黑转了一圈,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彩凤说。这几天,他想了许多,他知道孩子们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被送出去了,想到孩子们的将来,他就生出了许多心事。想到这儿,他推开了彩凤半掩的房门。
彩凤,我跟你商量个事。
彩凤放下手里的衣服,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我想把几个孩子送到学校去,得让他们读书。孩子们都不小了,可不能错过读书啊。
他一口气地说下去。
彩凤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惊讶,她一边拿起手里的针线,一边低下头去:这事我也想过,可上学是要用钱的,咱们没有钱。
他蹲在门口,眼睛看着地面:这事我盘算过,小店的收入加上我磨刀挣的钱,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再去多找些力气活,加起来也差不多了。
彩凤叹了口气,说:我看还是先让那三个孩子上学吧,抗生等一等再说。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彩凤坚定地说:不,抗生一定要去,抗生都八岁了,大河在的话,抗生说不定早就上学了。
说到这儿,他有些哽咽了。
彩凤的眼圈也红了。
他一再坚持地说:抗生一定要去,我答应过大河,要好好待你们娘儿俩。
彩凤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着声音说:那就听你的。
第二天,杨铁汉和彩凤就把四个孩子送到县城的国立小学。
抗生和军军已经满八岁,上了一年级。十一二岁的盼妮和盼春以前认识一些字,就一起读了三年级。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盼妮和盼春就领着军军和抗生高高兴兴地上学了。几个孩子都热切地期待着一种新的生活。
杨铁汉目送着孩子们走远,把最后一口稀粥倒进嘴里,便抹把嘴,扛起磨刀的家什往外走。他扭着头,冲屋里的彩凤招呼一声:我出去了。
杨铁汉一离开杂货铺,就扯着嗓门喊:磨剪子嘞,戗菜刀——
他的声音洪亮、饱满,多年的吆喝已经练就了一副好嗓子。以前,磨刀师傅是对他真实身份的一种掩护,此时,他奋力地磨刀,更重要的是为了养家糊口,同时他隐隐地还有一种期待,这样更方便组织能够寻找到他。日本人投降后,他也想过转变一下自己的身份,如果那样的话,组织也许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于是,他只能踏踏实实地当着他的磨刀匠。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对磨刀这份职业已经驾轻就熟,可以说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磨刀匠了。有许多老主顾,遇到刀子钝时,是一定要把刀留给他来磨的。
孩子们上学了,他和彩凤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彩凤的杂货铺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出入铺子的也多是些周边的邻居,买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一天下来,也挣不上仨瓜两枣的。只靠磨刀来养活自己和几个孩子,对杨铁汉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走街串巷的,很多人也都熟悉了他,谁家有活时他就撂下磨刀的家什,帮着忙活一阵,人家不是给他几个铜板,就是端上一碗糙米。不论人家给什么,他都小心地收下;实在没什么给时,他也不说什么,憨憨地冲人笑笑。
大叔、大婶看着他就说:磨刀的,你跟你媳妇拉扯那么多孩子也真不容易,难为你了。
他不说什么,笑一笑,走到门口说:大叔、大婶,以后有啥活就喊一声。
大叔、大婶就在他身后感叹:这个磨刀匠可真不容易。
累了一天,远远地还没有走到杂货铺,他就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等着他和孩子们回来的彩凤。
进屋后,他小心地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和一小袋糙米,交到彩凤手上。彩凤低头看着手里的铜板,说:铁汉,你自己不留几个?
杨铁汉挥一下手:留它干啥?我又没啥花销,留着好给孩子们交学费。
彩凤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进了里屋。她把糙米倒在米缸里,又小心地把铜板藏到箱子的底下,才走到杂货铺门口,和站在门口的杨铁汉一起向远处张望着。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孩子们就该回来了。
孩子们回到家里,是杨铁汉和彩凤最高兴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有声有色地吃起来。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学校的新鲜事。
他和彩凤饶有兴致地听着。吃完饭,孩子们就挤在一起写起作业,饭桌上就剩下两个人了,当两双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碰到一起时,就都慌慌地躲闪开了。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生活几年了,彼此早已熟悉了对方,可这种微妙的感觉还是让他们感到心慌。杨铁汉的心“别别”地跳着,彩凤的脸也有些发红、发热。
他犹豫着说:彩凤,要不,咱们结婚吧。
这一次,彩凤慢慢抬起头,认真地把他看了看,他迎着她的目光,很深地望过去。
彩凤,你知道我答应过大河的。
彩凤的手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腰,帮她拾起了筷子。
彩凤抖着嘴唇嗫嚅着:你娶我就是为了对大河的承诺?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彩凤冷静地说:铁汉,你让我想想。他望着彩凤,不知说什么好。
从那以后,彩凤一直回避着他。早晨,她把孩子们送出家门,就开始整理杂货铺,他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转过身去。临出门时,他想跟她打声招呼,她却慌慌地躲进里屋。
彩凤的态度弄得杨铁汉不知深浅,一时也不知彩凤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在等待彩凤答复的日子里,他忐忑不安地忍受着煎熬。好在他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去了,心里多少还是轻松了一些。他白天扛着磨刀的家什,游走在大街小巷里,有时也会坐在树阴下歇一歇,这时他就会想起小菊和母亲。小菊的影子刚出现在脑海里,彩凤就一下子也跳了进来,两个女人的影子不时在他的脑子里晃来晃去。一会儿,小菊近了,彩凤远了;又一会儿,彩凤近了,小菊又变得模糊了起来。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一天的深夜。这天夜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闪电交错着在远远近近的天边划过。彩凤突然把杨铁汉喊醒了,她慌张地说:铁汉,抗生发烧了,从半夜一直烧到现在,孩子烧得连胡话都不会说了。
他爬了起来,跑到抗生身边,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时,被烫了一个激灵。他二话不说,抱起抗生就往外跑。彩凤此时也急晕了头,一脸惊诧地说:铁汉,你这是要干啥?
他头也不回地说:带抗生去医院。
说着,顺手拿过一件衣服,把抗生裹住,没头没脑地冲进了雨里。跑到门口,他又回过头喊了一声:彩凤,照看好家和孩子们。
等他抱着抗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雨也停了下来。此时的抗生烧已经退了,在他的怀里低声地呻吟着。走进杂货铺,他发现彩凤就在门口那么站着,和他离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彩凤看到他抱着孩子走进来,忙迎了上去。
他气喘着说:抗生的烧已经退了。
彩凤把抗生接过来,用自己的脸去贴抗生的额头时,脚下一个踉跄,忙把抗生放到了床上。等她为孩子盖上被子,转过身时,发现杨铁汉仍立在门口。她望着他,颤着声说:铁汉,多亏了你。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说:我答应过大河。
她听了,身子猛地战栗了一下,突然就扑在了他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她一边用力地拍打着他,一边嘶声地说:你干嘛总是提起大河呀,你一说大河,我这心就碎了。他也抱住了她,眼泪唰唰地落下来:彩凤啊,大河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辜负他啊——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说:铁汉,你答应我,你要照顾我们娘儿俩一辈子,以后,不许你再提大河了。彩凤终于答应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孩子似的把彩凤抱了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
彩凤拍着他的胸口说:快放下,我头晕。他放下她,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对视着。
他喘着粗气,举起了右手:彩凤,你放心,以后我要对你和抗生好,要是有一点不好,我就对不住大河兄弟……
他还想说下去,她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不是不让你再提大河了嘛。
从那天晚上开始,彩凤把他的铺盖搬到了自己的房间。当他们彼此不再遮掩地面对时,似乎他们已经认识一百年了,竟全然没有陌生感。他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用自己火热的身体温暖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这时,他的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小菊,小菊正无怨无悔地望着他。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说:小菊,咱俩没缘,看来只能做一辈子兄妹了。
第二天一早,他鬼使神差地出城,找到了大河的墓地。
大河的墓地草长莺飞,不知名的虫鸣嗡嗡嘤嘤,响成一片,像此时他的心情。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倒了一半在地上,另外一半他咕咚咚地一口喝下,然后,一抬手,把酒瓶子甩了出去。酒瓶落在石头上,碎了,发出一声脆响。他斜躺在坟上,大着声音说:大河兄弟,你的愿望实现了,我昨天晚上娶了彩凤,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大河兄弟,你放心,他们娘儿俩以后就是我的亲人了,我还是那句话,有我吃干的,就不让他们喝稀的。我一定要把彩凤照顾好,把抗生养大成人。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冲着大河的坟头喊着:大河,你听见了吗?你咋不回答我?
他长久地立在大河的坟前,一副山高水长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来,他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知道,自己无论和大河说什么,躺在地里的大河也不会回答他了。但他相信,现在的大河一定可以闭上眼睛了。
和彩凤结婚后,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起来,一家人也真正地成了一家人,三个孩子在心里也将彩凤看作是自己的亲妈妈,情感上也贴近了许多。每天早上目送着孩子们离开家,杨铁汉就开始了他的走街串巷。晚上回到家里,孩子们也从学校回来了,杨铁汉打开放钱的箱子,“丁丁当当”地把钱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