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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
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
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
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
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
,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紧紧
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
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
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
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
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
”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
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
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
,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
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
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
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
,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
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
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
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
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
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
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
,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
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
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
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
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
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
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
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
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
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
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
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
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
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
。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
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
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
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
,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
来坐享其成。
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
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
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
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
爸爸面上怎么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
,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
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做错了事
,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
,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
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
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
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
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
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
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么大的人
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
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
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
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
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
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
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
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
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
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
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
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
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怄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叹了一口
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
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
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
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
候,你丢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
!”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
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
人,所以他敢那么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
,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
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
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
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
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
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