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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来,吴太太换了件衣服,也下来招待客人了。这里小艾端着个茶盘拦门站着,势不能再
踌躇不前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客厅。吴太太也进来了,大家只顾应酬吴太太,对于这女佣
并没有怎样加以注意。小艾便悄悄地绕到沙发背后,把一杯茶搁在有根旁边的茶几上,他同
来的还有一个艳装的年轻女人,也搁了杯茶在她旁边,吴先生敬他们香烟,有根却笑道:“
哦,我这儿有我这儿有!我的喉咙有点毛病,吃惯了这个牌子的,吃别的牌子的就喉咙疼。
”一面说着,已经一伸手掏出一只赤金香烟盒子,打开来让吴先生抽他的。
吴太太笑道:“把衣裳宽一宽吧。”两个客人站来脱大衣,小艾拎着个空盘子正想走出
去,吴太太却回过脸来向她咕哝了一声:“大衣挂起来。”小艾只得上前接着,有根把大衣
交到她手里的时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顿时脸上呆了一呆,又连看了她几眼,虽然并没有和
她招呼,却也有点笑意。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这微笑就像是带着几分讥笑的意味。她板着
个脸,漠然地接过两件大衣,挂在屋角的一只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楼去了。她到楼上
去洗衣服,就一直没有下车。半晌,忽然听见吴太太在那里喊:“冯妈,来谢谢陶太太!”
想必是有根的女人临走丢下了赏钱。小艾装作没听见,也没下去。后来在窗口看见有根
和那女人上了三轮车走了,她方才下楼。吴太太怒道:“喊你也不来,人家给钱都没人谢一
声!”
小艾道:“刚才宝宝醒了,我在那里替他换尿布,走不开。”
吴太太把桌上几张钞票一推,道:“哪,拿去。你跟赵妈一人一半。”这钱小艾实在是
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显着有点奇怪。只得伸过手去,那钞票一拿到手里,仿佛浑身都有
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听他们正在那里谈论刚才两个客人,吴先生说几时要请他们来打牌,吴太太却嫌这一
个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点不愿意。小艾听他们说起来,大概有根是跑单帮发财的。她心里
却有点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会有今天的一天。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点不如他。同时又
想着:“金槐就是傻,总是说爱国,爱国,这国家有什么好处到我们穷人身上。一辈子吃苦
挨饿,你要是循规蹈矩,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火起来我也去跑单帮做生意,谁知道呢,说
不定照样也会发财。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过几天松心日子。”
她下了个决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两个小姊妹就是跑单帮的。小
艾把一副金耳环兑了,办了点货,一面进行着这桩事,一面就向吴家辞工,只说要回乡下去
了。她家里的人对于这事却大不赞成,金福屡次和冯老太说,其实还是帮佣好,出去路单帮
,一去就是许多日子不回来,而且男女混杂,不是青年妇女能做的事情。但是小艾总相信一
个人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这几年,也磨练出来了,谁也不要想占她
的便宜。然而现在这时候出门去,旅途上那种混乱的情形她实在是不能想象。一个女单帮只
要相貌长得好些,简直到处都是一重重的关口,单是那些无恶不作的“黑帽子”就很难应付
。小艾跑了两次单帮,觉得实在干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运气好的时候,背一次倒也可
以赚不少钱。身体却有些支持不住了,本来有那病根在那里,辛劳过度,就要发作起来。
有一天金福的女儿阿毛正蹲在天井里,用一把旧铁匙子在那里做煤球,忽然听见哄通一
声,不知什么东西撞在大门上,她赶出去一看,却是小艾回来了,不知怎么晕倒在大门口,
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几尺远。阿毛便叫起来,大家都出来了,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去。
冯老太看她这次的病,来势非轻,心里有些着慌,也主张请个医生看看。次日便由她嫂
嫂陪着她到一个医院里去,这医院里门诊的病人非常多,挂号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长,内科
外科分好几处,看妇科也不知道应当排在哪里。金福的老婆见有一个看护走过,便赔着笑脸
走上去问她,还没开口,先叫了声“小姐”,一句话一个“小姐”。那看护寒着脸向她身上
穿着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站在那边。”便走开了。
小艾在旁边看着,心里非常反感。排了班挂号以后,又排了班候诊,大家挤在一间空气
混浊的大房间里,等了好几个钟头。小艾简直撑不住了,一阵阵的眼前发黑,一面还在那里
默默背诵着她的病情,好像预备考试一样,唯恐见到医生的时候有什么话忘了说,错过了那
一刻千金的机会。后来终于轮到她了,她把准备下的话背了一遍,那医生什么也没说,就开
了张方子,叫她吃了这药,三天后再来看。
她那天到医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势倒又重了几分。把那药水买了一瓶来吃着,也没有
什么效验,当然也就法去复诊了。
庆祝胜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听着的。胜利后不到半个月,金槐便有信来了。说他有一
年多没有收到家信了,听见人家说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记,不知道家里的情形怎么样。现在
的船票非常难买,他一买到船票就要回来了。
阿秀有一天来探病,小艾因为阿秀曾经怀疑过,金槐或者在那边也有了女人,现在她把
金槐这封信拿出来给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但是后来说说又伤心起来,道:
“我这病恐怕也不会好了,不过无论怎样我总要等他回来,跟他见一面再死。”说着便
哭了。阿秀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你哪儿就会死了,多养息养息就好了。”
小艾再也没想到,这船票这样难买,金槐在重庆足足等了一年工夫,这最后的一年最是
等得人心焦,因为觉得冤枉。
金槐回来的那天,是在一个晚上,在那昏黄的电灯光下,真是恍如梦寐。金槐身上穿着
的也还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经褴褛不堪,显得十分狼狈。冯老太看他瘦得那样子,这一天因
为时间已晚,也来不及买什么吃的,预备第二天好好地做两样菜给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
福的老婆一起上街买菜。
自从小艾病倒以后,家中更是度日艰难,有饭吃已经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咸
菜下饭,这一天,却做了一大碗红烧肉,又炖了一锅汤。金槐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里去,
他们留他吃饭,他就没有回来吃午饭。家里烧的菜就预备留到晚上吃,因为天气热,搁在一
个通风的地方,又怕孩子们跑来跑去打碎了碗,冯老太不放心,把两碗菜搬到柜顶上去,又
怕闷馊了,又去拿下来,一会搁到东,一会搁到西。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闻着倒挺香的。”冯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
也开了,横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来,下去吃一点吧。”
金桃金海也来了,今天晚上这一顿饭仿佛有一种团圆饭的意义,小艾便也支撑着爬起来
,把头发梳一梳通,下楼来预备在饭桌上坐一会。金福几个小孩早在下首团团坐定,冯老太
端上菜来,便向孩子们笑道:“不要看见肉就拼命地抢,现在我们都吃成‘素肚子’了,等
会吃不惯肉要拉稀的。”正说着,忽然好像听见头顶上簌的一声,接着便是轻轻的“叭”一
响,原来他们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刚巧这时候便有一大块石灰落下来
,正落到菜碗里。大家一时都呆住了。静默了一会之后,金槐第一个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
。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响,因为她今天实在太高兴了,无论怎么样,金槐到底是回来了。
金槐这次回来,却是带着一种黯淡的心情,到内地去了这几年,看见许多事情都是使他
灰心的,贪污腐败,由上面领头投机囤积,哪里有一点“抗战建国”的气象,根本没在那里
抗战。现在糊里糊涂的算是胜利了,倒又打起内战来了,真觉得前途茫茫,不堪设想。这些
话他也不对小艾说,小艾只觉得他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讲时事了。
他一回来就找事,没有几天,便到一个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着很着急,一定逼着她要她好好的找个医生看看。这一天他特为请了假陪
她去,医生给她检查了一下,说是子宫炎,不但生育无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险,应当开刀,
把子宫拿掉。开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笔钱。两人听了,都像轰雷击顶一样。还想多问两句,看
护已经把另一个病人引了进来,分明是一种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回到家里,小艾在阁楼上躺着,大家在楼下吃晚饭,金槐一个人先吃完,便到阁楼上去
,拿热水瓶倒了杯开水喝,一面就在她对面坐下,捧着杯子,将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
声。半晌,方才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办呢,开刀费要这么许多,到哪儿去想办法呢?”小
艾翻过身来望着他说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开刀。”金槐倒怔了怔,因道:“你不要
害怕,许多人开刀,一点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愿意开刀。”金
槐道:“为什么呢?”问了这样一声以后,自己也就明白过来了,她一定是想着,要是把子
宫拿掉,那是绝对没有生育的希望了,像这样拖延下去,将来病要是好些,说不定还可以有
小孩子。他便又说道:“还是自己身体要紧,医生不是说不开刀很危险的?”
小艾没有回答。金槐心里也想着,这时候跟她辩些什么,反正也没有钱开刀,仿佛辩论
得有些无谓,便没有再说下去了。因见她脸色很凄楚的样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
两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条手绢子上,便随手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