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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孙小姐出嫁以后一直住在汉口,这次回来是因为听见景藩的噩耗,回上海来奔丧。这
桩事情他们现在仍旧是瞒着五太太,寅少爷已经问过她娘家的兄嫂,他们一致主张不要告诉
她,说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孙小姐对五太太说,就不好说是来奔丧的,只好说是因五
太太病了,到上海来看她的。
五太太听她这样说,于感动之余,倒反而觉得伤心起来。
向来一个后母与前头的女儿总是感情很坏的,她们当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这时候倒还
是六孙小姐惦记着她,千里迢迢的跑来看她,而她病到这样,景藩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
相形之下,可见他对她真是比路人还不如了。她对着六孙小姐,也不说什么,只是流泪。六
孙小姐只当她是想着她这病不会好了,不免劝慰了一番。
六孙小姐难得到上海来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这里,便有许多亲戚到这里来探望她,所
以这两天人来人往,陶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
陶妈便想起那个辞歇了的刘妈。刘妈从这里出去以后,因为年纪相当大了,就也没有另外找
事,跟着她儿子媳妇住着,吃一口闲饭,也有时候带着一只水壶,几只玻璃杯,坐在马路边
上卖茶。陶妈便和五太太说了,把她叫了来帮几天忙。
有根自从上次生了气以后,好些天也没来,但是这一天晚上他又来了,刚巧刘妈一个人
在厨房里冲热水瓶,见他来了,她冲着楼上喊了陶妈一声,告诉她她儿子来了。灶上有开水
,刘妈顺手倒了杯茶给他,谈话中间,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讲给他听。那天金槐到这里
来,她也看见的,便絮絮的告诉有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说他还那样周到,送了荔枝、桂
圆、南枣、白糖四色茶礼。正好这两天他们这里常常来客,便把那桂圆、荔枝拿出来待客。
陶妈听见说有根来了,下楼的时候就带了些下来,又想起南枣是最滋补的,便又包了一包南
枣,拿到楼底下来,有根心里正是十分愤懑,他母亲却抓了一把桂圆、荔枝搁在他面前的桌
子上,笑道:“哪,你吃点。”又把一包枣子递到他手里,道:“看你这一向瘦得这样,把
这个带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时候吃几个,补的。”
有根接过来便向地下狠命一掼,道:“我才不要吃呢!”马上站起来就走了。刘妈在旁
边倒怔住了,也没好说什么,陶妈也只嘟囔了一声:“这东西!”此外也没有说什么。
那包南枣掼在地下,纸包震破了,枣子滚了一地,陶妈后来一只只拾了起来。第二天早
上小艾扫地,却又扫出两只枣子来,她便笑道:“咦,这儿怎么掉了两个枣子。”刘妈在灶
上煮粥,忙回过头来向她摆了摆手,又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轻声说道:“昨天都把我吓一
跳——有根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妈闹别扭,他妈包了一包枣子叫他带回去吃,他一掼掼了一
地。”小艾听了,她自然心里明白,一定是因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礼,所以这样生气。她不
免有些怅触,因为她对于有根,虽说是没有什么感情,总也有一种知己之感。
她后天就要结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妈说过:“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让她在我家出
嫁。”因为有这样一种忌讳,丫头嫁人,如果从主人家里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愿意
,认为不吉利。所以小艾头一天就辞别了五太太,搬到刘妈家里去住着。刘妈自己在席家帮
忙没有回来,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妇做了送亲的人。
小艾因为那天住在那里打揽了他们,觉得很不过意,结了婚以后,过了些日子,便和金
槐一同去看他们,五太太那里她却一直没有过去。后来刘妈有一次到五太太那里去拜年,就
告诉陶妈听,说得花团锦簇,道:“看不出小艾还有这点福气,她嫁的这男人真不坏,上回
到我家里来的,夫妻两个,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绒线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样。说她婆婆也从
乡下出来了,乡下苦,她年纪大了,也做不动,现在娶了媳妇了,所以出来跟他们一块儿过
了。”
刘妈因为住得远,平日也难得到五太太那里去的。在这以后总有两年多了,陶妈有一天
忽然又来找她,说五太太病势十分沉重,看样子就在这两天了,家里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
刘妈去帮忙。当下刘妈就跟着她一同回去,来到席家,却见他们客室里坐满了人,也有五太
太娘家的亲戚,席家这一边,三太太也来了,还有些侄儿侄女和侄媳妇,寅少爷是去年结的
婚,和他少奶奶在旁边陪着。这两天他们天天来,五太太心里也还明白,看着这情形也猜着
一定是医生说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来了。独有景藩,她病了这些年,他始终一次也没有
来过,彼此夫妻一场,连这一点情分都没有,她就要死了,都不来看看她。
她也曾经问过寅少爷:“你这两天看见你爸爸没有?”这句话本来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
,但是到了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寅少爷回说:“没看见,我没上那边去。”五太太自然也
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爷其实也知道。为这桩事情,他们家里这些人一直也在那
里讨论着,究竟是不是应当告诉她。要是索性瞒到底,岂不使她抱恨终天,心里想她临死景
藩都不来跟她见一面。但是现在这时候要是告诉她,突然受这样一个刺激,无异一道催命符
。所以她娘家的人给终认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场,她婆家这些人当然谁也不肯有什么
切实的主张。寅少爷更是不肯负担这个责任,他要是赞成告诉她,反而给人家说一句,因为
是他的后母,到底隔一层了,所以他能够这样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顾。
然而眼看着她这样痛苦,就又有人提起来说:或者还是告诉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楼下
客室里悄悄商议着,只是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陶妈这天带着刘妈一同上楼,便皱着眉轻声
和她说:“他们真是的,其实明知道太太这病也不会好了,就告诉了她有什么要紧呢,告诉
了她还让她心里痛快一点。”
到了楼上,刘妈进房去叫了一声“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声一声低低地哼着,
眼睛似睁非睁,看那样子已经不认识人了。陶妈向她望着,不由得掉下泪来,掀起衣襟来擦
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刘妈轻声道:“再不告诉她来不及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其
实你就告诉她好了。”陶妈又踌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刘妈站在门口望风,陶妈便俯下身
去压低了喉咙连叫了几声“太太”,说道:“老爷三年前头已经不在了,一直瞒着你的,不
敢告诉你。”
五太太在枕上微侧着脸躺着,像她那样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来,脸上的皮肉都松垂着,
所以经常的有一种凄黯的神情。陶妈凑在她跟前向她望着,隔了一会,又喊了几声“太太”
,见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动,陶妈便把刚才那几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但是依旧看不出她有什
么反应。到底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陶妈直起身子来,和刘妈面面相觑了一会。房间里静静的。在这种阴阴的天气,虽然也
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间里就像在一个大水缸的缸底。陶妈给五太太把被
窝牵了一牵,觉得这棉被不够厚,想拿出两件衣服来盖在脚头,便去开抽屉,一开抽屉,却
看见五太太那只猫睡在里面,这猫现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柜里去钻在衣服堆里睡着。陶
妈轻轻地骂了一声,把它赶了出来,拿出衣服来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给五太太盖在床上
。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刘妈在他们家帮了几天忙,
入殓以后就回去了,因为顺路,便弯到小艾那里去,想告诉她一声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们现在住着一间前楼阁,同时有半间客堂他们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刘妈来的
时候便在客堂里坐着,没有上去。那是个石库门房子,这一天刘妈一推门进去,他们天井里
晾着些青菜,大概预备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阳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过来。刘
妈笑着叫了声“冯老太”。冯老太一抬头看见是她,忙点头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刘
妈道:“怎么病啦?”冯老太道:“是呀,有十几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说着,便站
起身来把客人往里让,又向阁楼上嚷了一声:“刘大妈来了。”
刘妈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冯老太搬过一只竹梯倚在阁楼上,刘妈便从梯子上爬
上去,冯老太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看脸只管叫着“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带笑连声招
呼着“当心!当心头!”里面黑赳赳的像个船舱似的,刘妈弯着腰进了门,进了门也仍旧直
不起腰来。小艾忙把电灯捻开了,让她在对面一张床上坐下。刘妈问候她的病,问她是不是
有喜了。小艾仿佛有点难为情,但是刘妈听她说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说是不能起床
,一起来就腰酸头晕。其实小艾自己也疑心,这恐怕还是从前小产后留下的毛病,不过她当
然不会对她婆婆说这些,这时候她婆婆虽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刘妈会提起从前事情,忙岔
开来说了些别的话。刘妈便告诉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听了,也觉得有些怆然。虽然五
太太过去待她并不好,她总觉得五太太其实也很可怜。
刘妈坐到她床上来,嘁嘁喳喳告诉她五太太临终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搁着一双鞋,刘妈坐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上面,便拿起来掸了掸灰,笑道:
“哟!你自己做的呀?越来越能干了!”
那是一双青布袢带鞋,却仿照着当时流行的皮鞋式样,鞋底分三层,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