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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
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
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
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
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
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每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
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
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垴坼不安,把脖
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
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
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当
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
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
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
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爱。他到了上海,
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
,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雨,
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后门上面空着一截
,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
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
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去把那把伞拿了下
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注
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有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着她,好像
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了,所以有根在那
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
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
,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
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
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
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咦,这是谁的袜子?”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
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
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
,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
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
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
妇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
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
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
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
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
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
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
,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
,却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
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有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了事情,是陶妈托人把他
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
来一趟,乘电车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到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
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
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
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个,名叫连
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
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
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
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
。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
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
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
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而
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
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
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
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
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
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
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
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
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
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
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
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
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
。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
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