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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了
,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仿佛有点近于搔首弄姿。也只好忍着。要想早一
点走出去,又觉得他一来了她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赌气似的,老太太本来就说景
藩不跟她好是因为她脾气不好,这更有的说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迸了半天
,方才搭讪着走了出来。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了拢头发,其实头发如果真是蓬乱的话
,这时候也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她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面颊上,觉得脸上滚烫,手指却是
冰冷的。
她还没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
“待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分一半送到
书房里去。五老爷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
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
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长素
的,做起菜来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
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当下她向陶妈嘱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个人干坐在牌桌
旁边,正等得不耐烦,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地入座,马上就又打了起来。陶妈进来
倒茶,五太太一面打着牌,又赔笑向陶妈说道:“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搁点酱油,昨天那鱼
太咸了一点。”陶妈顿时把脸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
“挺好吃的,不过稍微太咸了点。”陶妈也没说什么,自出去了。
她们这里打着牌,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打完了这一圈就要吃晚饭了。刘妈已经在外房
敲着猫钵子“咪咪!咪咪!”
地唤着。五太太这里养了很多的猫。
牌桌上点着一盏绿珠璎珞电灯,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
妈忽然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在那孩子肩头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众人
一齐回过头来看着,猜着总是那新买来的丫头,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灰扑扑的头发
打着两根小辫子,站在那里仿佛很恐惧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么小会做什么
事呀?”五太太问了一声:“几岁呀?”陶妈便道:“太太问你几岁呢。说呃!”又推了她
一下道:“说呀!——说呀!”那孩子只是不做声。陶妈道:“说是当九岁买来的呢,这样
子哪有九岁?”老姨太便笑着说:“小一点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妈说道:“把
她辫子给绞了,头发给绞短了洗洗,别带了虱子过到猫身上。”陶妈答应着,就又把她带出
去了。
三太太她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又续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妈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
的和五太太说道:“太太,一个好的丫头给三太太拣去了!那一个总有十一二岁了,又机灵
,这一个好了,连梳头自己都不会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别说了。太机灵
了也不好。”陶妈恨道:“太太就是太随便了,所以人家总欺负你。”五太太也没言语。
五太太因为那小丫头来的时候正是快要过端午节了,所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艾。此后她
们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边伺候着。打牌打到夜深,陶妈刘妈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门
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声:“小艾
!扫地!”小艾睡眼蒙胧的抢着从门背后拿出扫帚来,然后却把扫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发
糊涂。大家都哄然笑起来。
自从小艾来了,倒是添了许多笑料。据说是叫她喂猫,她竟抢猫饭吃。她年纪实在小,
太重的事情当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妈刘妈是一早就
得起来的,小艾来了以后,就是小艾替她们拎洗脸水,下楼去到灶上拎一大壶热水上来。厨
房里的人是势利的,对于五太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看这小艾又是新来的,
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总是叫她等着,别房里的人来在她后面,却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
拎了洗脸水上来,陶妈便向她嚷:“我还当你死在厨房里了!丫头坯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
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脸一个耳刮子。小艾才来的时候总是不开口,后来有时候
也分辩,却是越分辩越打得厉害,并且说:“这小艾现在学坏了,讲讲她还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
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没事就爱嗑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地,有时候地刚扫了
,婉小姐她们或者又跑来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五太太屋里
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猫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别
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是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
地抽她!后道:“下回还敢吧?
还敢不敢了?”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
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来,
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
为除此以外她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示丝毫的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仿佛家里有父
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也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纪
,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地觉得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给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
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组的旧衣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头的太太生的那个小姐
,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穿
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
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
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得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
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瓷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谋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
一块儿去,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着,大都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
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地觉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
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
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了,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
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的责任已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
在她身边——如果把六孙小姐也带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评的,甚
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当下就
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都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
想着要是把猫也带了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不好意思
,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
只有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太”而叫“
五太太”,像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无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来是抱
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而且跟她非常亲热。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擦
了把脸,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老九,她嫁给五老爷有十多年了,能够一
直宠擅专房,在五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
都是久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太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
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
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
紫红色的揪痧的痕迹。她用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说着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
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年比从前又胖了,景藩一过四十岁,却是一年比一年
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裤
,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的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
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