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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
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
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
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
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
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
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
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
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
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
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
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
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
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
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
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
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
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
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
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
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
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
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时拿这
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
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
这脸,反而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
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
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
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
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
,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
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
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
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
有进账,所以老在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
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
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
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
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
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
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
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
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
经坐了下来。
五太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
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出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
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
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
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
,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
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去。
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因为年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
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
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
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
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
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
她笼笼头发。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带理不理地哼了
一声。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递拿拿的,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
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已经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
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部汽车,所以五太太一听见这声
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惶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
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里请安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
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没有
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
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里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
爷”。这席五老爷席景藩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双水灵灵的微爆
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
上一搁。老太太向来对儿子们是非常客气的,尤其因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两天从小公馆
里回来一次,陪老太太谈谈,老太太看见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见他已经穿
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换了季了?不嫌冷哪,这两天早晚还很凉呢。”又别过头
去向女佣说:“我还有那半瓶牛奶,热了来给五爷吃,姜汁搁得少一点,刚才把我都辣死了
!”
那女佣自去烫牛奶,五老爷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五太太依旧侍立在一边。普
通一般的夫妻见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视若无睹,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当然也
是这样,不过景藩是从从容容的,态度很自然,五太太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
,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一双半大脚,雪白的丝袜,玉色绣花鞋
,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鞋
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