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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他们替我说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说那个大
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
着辫子多长的”
紫微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沈太太道
:“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做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聪
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
其他部分惟有凄凉的谦虚。紫微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变得
”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她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
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微,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
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
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
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
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
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
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
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
奶答应着,紫微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
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
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
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
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
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
道:
“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
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
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
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
。
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
。”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
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
:“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
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也
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
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怄!”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
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
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
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愣,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
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
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
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里
。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
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
“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
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
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
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
,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
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有
事了。
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
。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
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
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
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
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
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
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
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
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
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
”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
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
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
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
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
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熏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嘘嘘,像一个
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
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
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
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
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楼上潆珠在黑暗中告诉两个妹妹,今天店里怎么来了个女人,怎样哭,怎样闹,说她是
同毛耀球同居的。潆珠道:
“我还没同妈说呢,妈一定要生气,要大反对了。好在我也决定了——这不行,弄了这
样一个女人在里头,怎么可以!”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道:“这女人什么样子?
好看么?”
潆珠放出客观、洒脱的神气,微笑答道:“还好”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嗳
,相当漂亮的呵!”她真心卫护那女人,她对于整个的恋爱事件是自卫的态度。
她又说道:“今天我本来打电话给他的,预备跟他明说,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电话
没打通。后来咖啡馆里我也没去。不过以后要是再看见了他——哼!你放心,他不会没有话
说的!我都知道他要讲些什么!还不是说:他同这女人的事,还是从前,他还没碰见我的时
候。现在当然都两样罗!从前他不过是可怜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一时糊涂。现在断虽断
了,还是缠绕不清,都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的缘故,离起来反而难哼,他那张嘴还不会
说么?”就这样说着,她已经一半原谅了他。同时她相信,他可以说得更婉转,更叫人相信
。
果然。
现在他们不能在药房里会面了,可是她还是让他每天送她回去。关于从前那个女人,家
里她母亲她妹妹都代她瞒着。
于是他们继续做朋友,虽然又是从头来过——潆珠对他冷淡了许多。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潆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
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
有她的卷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
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天还是冷,可是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已经是春寒。不是整大块的冷,却是点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