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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腾
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房里乌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红红的火光,黑黑的一只
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像猫念经。
潆珠上楼,楼上起坐间的门半开着,听见里面叫王妈把蛋糕拿来,月亭少奶奶要走了,
吃了蛋糕再走。随即看见王妈捧了蛋糕进去。潆珠走到楼梯口,踌躇了一会。刚赶着这个时
候进去,显得没眼色,不见得有吃的分到她头上。想想还是先到三层楼上去,把蓝布罩衫脱
了再进去拜寿。
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
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这个生日,实在过得勉强得很
。本来预备把这笔款子省下来,请请自己,出去吃顿点心,也还值得些,这一辈子还能过几
个生日呢?然而老太爷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几天。他和她又是一样想法。他就
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钱他也是看不见的,因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钱——匡家本来就
没有多少钱,所有的一点又在老太爷手里败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儿,带来丰
厚的妆奁,一直赔贴到现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爷过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过生日,
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对。她以为她这是敷衍人,一班小
辈买了礼物来磕头,却也是敷衍她,不然谁希罕吃他们家那点面与蛋糕,十五六个人一桌的
酒席?见她还是满面不乐,都觉得捧场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陆续辞去。
剩下的只有侄孙月亭和月亭少奶奶,还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两个孩子,还有个
寡妇沈太太,远房亲戚,做看护的,现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帮闲看孩子
。匡老太太许多儿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这姑奶奶和最小的儿子全少爷。
老太太切开蛋糕,分与众人,另外放开一份子,说:“这个留给姑奶奶。”姑奶奶到浴
室里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对了。”老妈子在门外狠声恶气杵头杵脑答道:“水
还没开呢!”老太太仿佛觉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脸上来似的,皱一皱眉,偏过脸去向着窗外
。
老太太是细长身材,穿黑,脸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寿斑,眉睫乌浓,苦恼地微笑着的时候
,眉毛睫毛一丝丝很长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祸,
也没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现在,就像赍志以殁,阴魂不散,留下来的还有一种灵异
。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叫紫
微。她辈份大,在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她的
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临走丢下的红封,紫微拿过来检点了一下,随即向抽屉里一塞。匡老太爷匡
霆谷问了声:“多少?”紫微道:
“五百。”霆谷道:“还是月亭少奶奶手笔顶大。”紫微向沈太太皱眉笑道:“今年过
年,人家普通都给二百,她也是给的五百。她尽管阔气不要紧,我们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
也拿不出手罗!照规矩,长一辈的还要加倍罗!”沈太太轻轻地笑道:
“其实您这样好了:您把五百块钱收起一半,家里佣人也不晓得的;就把这个钱贴在里
头给他们家的佣人,不是一样的?”
一语未完,他家的老妈子凶神似地走了进来,手执一把黑壳大水壶,离得远远地把水浇
过来,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虽能干,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讪着说:“月亭他们那儿的莲子茶,出名的烧得好。”沈太太
道:“少奶奶这样一个时髦人,还有耐性剥莲子么?”紫微摇头道:“少奶奶哪会弄这个—
—”全少爷岔上来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们的。我年年出去拜年,从来不吃人家的莲子
茶,脏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来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来了,热一热再拿出来,家家都是
这样的!”
他耸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竖的长头发里一阵搔,鼻子里也痒,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
,抽了口气。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这样怪脾气。”沈太太笑道:“全少爷是有洁癖的。”全少爷道:“我就是这
点疙瘩。人家请我吃饭,我总要到他们厨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许多应酬都不大
去了。”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
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
肩荷一口。有一个时期他曾经投稿到小报上,把洪杨时代的一本笔记每天抄一段,署名“发
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仰彝恨他父亲用了他母亲的钱,父亲又疑心母
亲背地里给儿子钱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
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份。到得后来,人生的不如意层出不穷,他的顽
劣也变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向沈太太道:“我这个莲子茶今年就没
吃好!”言下有一种郑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儿是姑奶奶自己亲自煮的
,试着,没用碱水泡。”
霆谷问道:“煮得还好么?”沈太太道:“姑奶奶说太烂了。”霆谷道:“越烂越好,
最要紧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给煮进去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他伸出一双手虬曲作
势,向沈太太道:“岂但莲子茶呀,说起来你都不相信——今年我们等到两点钟才吃到中饭
,还是温吞的!到现在还没有个热手巾把子!这家里简直不能蹲了!还有晚上没电灯这
个别扭!”
紫微道:“劝你早点睡,就是不肯!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
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要起来?”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顿晚饭还得早早地吃,十点钟就没有电了,还得
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
“这一向还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烧饭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诉了她。沈太太道:“
还亏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现在就她是我们这儿的一等大能人嗳!——真有那么
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时候说说她,你没看见那脸上有多难看!”沈太太连忙岔开道:“您这
儿平常开饭,一天要多少钱?”紫微道:
“六百块一天。”霆谷道:“简直什么菜都没有。”沈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这么多呢。”紫微道:“现在这东西简直贵得”她蹙紧眉头微笑着
,无可奈何地望着人,眼角朝下拖着,对于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够相信。沈太太道:
“可不是!”紫微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就这样子苦过,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到几时!
”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测字
摊,我一个人总好办。”他这话说了不止一回了,紫微听了发烦,责备道:“你法子多得很
呢!现在倒不想两个出来!”仰彝冷冷地笑道:“本来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呀。真要到那个
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紫微道:
“说笑话也没个分寸的!”
门一开,又来了客,年老的侄孙湘亭,湘亭大奶奶,带着女儿小毛小姐。湘亭夫妇都是
近六十的人了,一路从家里走了来,又接着上楼梯,已经见得疲乏,趴下磕头,与老太太拜
寿,老太爷道喜,紫微霆谷对于这一节又是非常认真的,夫妻俩断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
一个头,一定要人家磕足两个。这仿佛是他们对于这世界的一种报复。行过礼,大家重新入
座,紫微见湘亭喘息微微,便问:“你们是走来的么?
外头可冷?”湘亭笑道:“走着还好,坐在黄包车上还要冷呢。”
湘亭大奶奶也笑道:“还好,路不很远。小毛每天去教书,给人补课,要走许多路呢,
几家子跑下来,一天的工夫都去了。
现在又没有无轨电车了。坐黄包车罢,那真是只够坐车子了!”紫微道:“真是的
,现在做事也难嗳!我们家那些,在内地做事的,能够顾他们自己已经算好了!三房里一个
大的成亲,不还是我拿出钱来的么?不够嗳!在外头做事是难!”沈太太道:“女人尤
其难。一来就要给人吃豆腐。”
霆谷照例要问湘亭一句:“有什么新闻吗?”随后又告诉他:“听说已经在××打了?
我看是快了!”在家里他虽然火气很大,论到世界大局,他却是事理通达,心地和平的。
仰彝见他父亲背过脸去和湘亭说话,便向沈太太轻轻嘲戏道:“哦?沈太太你这样厉害
的人,他们还敢吗?”沈太太剪得短短瘪瘪的头发,满脸的严父慈母,一切女护士的榜样。
脸上却也隐约地红了一红,把头一点一点,笑道:“外头人心有多坏,你们关起门来做
少爷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说,女人赚两个钱不容易,除非做有钱人的太太。最好还是做有
钱人的女儿,顶不费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欢听你说话这个爽快透彻!”沈太太
笑道:“我就是个爽快。所以姑奶奶净同我还合得来呢!”紫微心里过了一过,想着她自己
当初也是有钱人的女儿,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似的。
老妈子推门进来说:“有个人来看皮子。”紫微皱眉道:
“前两天叫他不来,偏赶着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