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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
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
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
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
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
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苦
,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相
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逐
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在
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很
能干。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
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
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
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
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
说吗!逼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
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到
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么?
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知格
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知道
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她
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也看不
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的,那么
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两年了。
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走开!’
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两个月,
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这事体
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
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右摇着,面
颊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张凹脸,筚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周,更显得脸
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两鬓的筚发里稀稀漏出
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见,护住她,护
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行?”征求大
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
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
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生
。”
那女人突然转过来向着潆珠,大声道:“这位小姐,你代我讲给外国人听,几时看见他
,替我带个话——不是我现在还希罕他,实在是,我同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叫没有办
法了,不然的话,这种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没良心的!真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女人还会上他
的当!已经有一次了,我搬出来没两天,他弄了个女朋友在房间里,我就去捉奸。就算是没
资格跟他打官司,闹总有资格闹的!不过现在我也不要跟他闹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能
再跟他闹了——女人就是这点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这可不行,到人家这儿来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潆珠只
得说道:“你现在还是走罢,外国人不答应了!”那女人道:“我是本来要走了——大家讲
起来都是认识的,客客气气的好话一定要给我带到的,不然我还要来。”她还在擦眼泪
,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阵推,一半用强,一半劝导着,说:“好了,好了,现
在你去,噢,你去罢,噢!”格林白格先生为那女人开了门,让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问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潆珠道:
“不。”他们夫妻俩又说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脸来向潆珠道:“这太过
分了,弄个人来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潆珠要辩白也插不进嘴,她
哗栗剥落说下去道:“——跟一个顾客随便说话是可以的,让他买点东西送给你也是可以的
,偶尔跟他出去一两趟,在我们看起来也是很平常,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也许你们当桩事,
尤其你家里是很旧式的,讲起来这毛先生是从我们这儿认识的,我们不能负这个责任!”潆
珠红着脸道:“我也没跟他出去过——”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
去么?”
潆珠道:“他总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个电话给他,就告诉他这
回事,告诉他你认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见他。”
潆珠这时候彻底地觉得,一切的错都在自己这一边,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边。她非常服
从地拿起电话。没有表轨声,她揿了揿,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声音。抬头看到里面的一个配药
的小房间,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蓝的灰尘,如同尘梦,便在当时,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橱上的药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层雾电话筒里还
是沉寂。
不知为什么,和他来往,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总觉得不长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时候
有一张留声机片子,时常接连听七八遍的,是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绷呀绷的,小小的一
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
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门,重重叠叠望进去,
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
也可以想象,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
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而这是中国人的离别,肝肠寸断的时候也还敬
酒饯行,作揖万福,尊一声“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张《阳关三叠》的
唱片,被她拨弄留声机,磕坏了,她小时候非常顽劣,可是为了这件事倒是一直很难受。唱
片唱到一个地方,调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声,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种痛楚。后来在古装电
影的配音里常常听到《阳关三叠》,没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潆珠原不是
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个孩子,一出世的时候很娇贵,底下的几个又都是妹妹,没一
个能夺宠的,所以她到七八岁为止,是被惯坏了的。人们尊重她的感情与脾气,她也就有感
情,有脾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
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
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
凝着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
耳机里面还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问道:“打不通?”她点点头,微笑道:“现在的电话就是这样!”格林
白格太太道:“这样罢,本来有两瓶东西我要你送到一个地方去,你晚一些五点钟去,就不
必回来了。等他来接你,我会同他说话的。”潆珠送货,地方虽不甚远,她是走去走来的,
到家已经六点多了。从后门进去,经过厨房,她母亲在那里烧菜,忙得披头散发的。潆珠道
:
“怎么没个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
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来的拿乔,走了!你这两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听了
弄堂里人的话,说人家过年拿了多少万赏钱头钱,这就财迷心窍,嫌我们这儿太苦罗,又说
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可是单拣今天走,知
道老太太过寿,有意的讹人!今天的菜还是我去买的,赤手空拳要我一个人做出一桌酒席来
,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还要够吃你给我背后围裙系一系,散了下来半天了,我也腾
不出手来。”潆珠替她母亲系围裙,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