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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上
,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走到房里,窦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
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我
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叠硬硬的像个对
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地道:
“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高水
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怎么说来?你安心便
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我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尧芳的病却是日重一日
,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上,
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兑了热水送过来,他摇摇头,执住她的手
,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搭玳搭,滴搭玳
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了。玻
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尧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
儿的亲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
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
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你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个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人的,
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
子的,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
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算
。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
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说。”霓喜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
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却别过脸去,
叹口气,更无一语。
钟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霓喜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听见鸡啼
。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经
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
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
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账去了
,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
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陆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
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外国
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铭
,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
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子,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
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
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
荒凉地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钻出来,一
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
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记着你嘛!记挂你,倒记挂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粘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
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
”霓喜道:
“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
玉铭点头。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
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
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我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
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
两人又腻了一会,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
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
们还不妨事,有个帐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
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
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
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
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
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不
耐久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
妹,一口赖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
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正
觉得满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
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生气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
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生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
,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门。”
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到后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心里未免胆寒,因举手拍那门板,拍了
两下,有人问找谁,霓喜道:
“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是我。”
玉铭愣了一愣道:“就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面来,顿脚道:
“你怎么还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一声道:“你——你
这是什么打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一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
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玉铭没奈何,说道:“我去看看那管帐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进去,耽搁
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门,把霓喜放进去,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异,霓喜不觉起了疑心
,决定不告诉他丢了首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间
的事,有时候是假不来的,霓喜的疑心越发深了。
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你的好呀!老头子一死,窦家
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吃亏。别的不怕他,你总还有东
西丢在家里,无论如何拿不出来了。”霓喜微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
铭道:“其实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霓喜将指头戳了他一下道:“你这
人,说你细心,原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不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顺势捏住她的
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条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
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烦死了!
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高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
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
“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失言,学徒没有回答,他也
没有追问,霓喜都听在肚里。须臾,玉铭张罗了一壶水来,霓喜弯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
下有一条缝,一眼看见缝里漏出一线白光,徐徐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轻轻推开
了隔壁的房门,又轻轻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及拦阻,她
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下打扮的年幼妇人,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容貌,缠得
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
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