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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
“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
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
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
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
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
片镑镑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
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
“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
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
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
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
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
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
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
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
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
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
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
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
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
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
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
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
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
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
,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
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
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
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
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
。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
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
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
。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
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
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
。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
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
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
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
“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
,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
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
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
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
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
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
“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
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
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
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
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
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
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
;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
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
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
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
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
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
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
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
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
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
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
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
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
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
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
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
,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
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
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
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
般年轻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
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
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
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
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
,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
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
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
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
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
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