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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
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
“原来是你的人了!老板,你这才吐了口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
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我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日的
为人了!老板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
性子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
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
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
妇人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头道:“想你也不
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妇人啐道:’你也太罗唣了!难不成要人家脱光了脊梁看一
看?”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
掂了一掂,向妇人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妇人慌
忙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
的衣裳也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
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苏州捎
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
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块
,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份
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跟
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块
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也
是我们母女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人
儿也够了!”当下双方软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
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的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
该是一个最合理想的恋人,可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女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情而是一点零用钱
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
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做
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由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内中也有洋人的
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众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后面的一间
分租了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己熬制的成条的肥皂
,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圈
,堆在洋油桶上,头上吊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冬天的
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个
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子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乱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
霓喜答应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
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
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交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人的钱,
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子仁义道德,
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识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
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
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还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薰红了。站
起来脱了大袄,里面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
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
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会
,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裙
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
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
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
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不了!”霓
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们有来往
。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个
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养
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么?”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不上
呢?你现在开着这爿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
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聪明,
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头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
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有心肝的。
”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
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下道
:“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
“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
句客套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么来?”
霓喜道:
“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我。
”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
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跄
,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
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
入了教,指不定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
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
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
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
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
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
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么?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
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
过来焐着,道:“再哭,我不喜欢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
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
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
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