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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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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
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
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
笑道: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本
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
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
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
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
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
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
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
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
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
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
,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
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

  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
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话
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
”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
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
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
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
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
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
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
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
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
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
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
“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
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
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
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
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
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
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
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
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
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
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
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
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
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
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
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己
,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
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
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
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
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
,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
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高
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九
龙附近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
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
这是她生平的一件得意事。她还有一些传奇性的穿插,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
年轻的印度人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乡。她恰巧在岸上洗菜,虽不曾答话,两下里都有
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打听明白了她的来历,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
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因此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
这一层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脸色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里面揉了金。
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式,然而她哪里容你看清楚这一切。她的
美是流动的美,便是规规矩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初上城时
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髻,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
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季花绸裤,跟在那妇人后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
脸,从那个绸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着桌子吃饭,也有
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头扒饭。

  那绸缎店主人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楼上他自己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
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
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人物。听见脚步声
,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了
。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了进来。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去
,低着头,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过
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
去!”

  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
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
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
鞋,霓喜不肯,略略挣了一挣,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
巴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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