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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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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
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
可以做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
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讠翁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烟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潮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
“马上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烟鹂
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

  “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还下得很大,忒啦啦打
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盆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
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
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手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
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
伤着,觉得他白糟踏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
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啦铺啦”拖着白烂
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
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的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里
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烟鹂走到他背后
,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

  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
样的殷勤罗唆,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什么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
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
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拼命地拍门
,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
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
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
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
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
,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纺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
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
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
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

  端午节没有来收账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
小褂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
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了。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
天气,街上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
,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
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
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累丝茶托,又像
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上,腥冷
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
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
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烟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
菜钱都成问题。烟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
,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
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一回
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
日子怎么过?”

  烟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
,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
得出忧伤的脸上略有些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
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
楼去了。烟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之后,振保听见烟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
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急忙返身向
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
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灯关了,她便不敢进来。振保在床上睡
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
,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
,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
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

连 环 套
  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
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
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我初次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
到戏院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
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
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
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
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
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
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
聋。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
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
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
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饶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
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
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
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静,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
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
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
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
这样的——”正说着,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
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
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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