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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
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
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
,像小孩一朵一朵去采下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点
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
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他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样的四个人在
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
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
,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甜面包,胭
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么?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
,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
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
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
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
桃丽嫌太深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她自
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
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
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去,吃我母亲做的中国
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
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
“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但笑道:
“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
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
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
”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
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
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
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
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个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
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布厂,究竟怎样,还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
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个母亲,一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
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
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
。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
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喑嘎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
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
保在喉咙里“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
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
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
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
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
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
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得肚子痛
。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紧。振保
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
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
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
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
我哪儿照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
着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
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上做。王太太你
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
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么,就像是玷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惭,想法子把
他母亲送去了。
剩下他同娇蕊,娇蕊走到他床前,扶着白铁阑干,全身的姿势是痛苦的询问。振保烦躁
地翻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摆脱不了他母亲的逻辑。太阳晒到他枕边,随即一阵阴凉,
娇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那里做看护妇的工作,递茶递水,递溺盆。洋瓷盆碰在
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样的冷。有时他偶然朝这边看一眼,她就乘机说话,说:
“你别怕”说他怕,他最怕听,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时,她又说:
“我都改了”他又转侧不安,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又道:“我决不会连累你的,”又道
:“你离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
滴嗒滴嗒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
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里还没点上灯,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
力量。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腰腿嚎啕大哭。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火似的冒热气。如同一个含冤
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哭下去,渐渐忘了起初是
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只顾聚精会神
克服层层涌起的欲望,一个劲儿地说“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为什么要拒绝的。
最后他到底找到了相当的话,他努力躬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
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
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
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
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给他,那是你的错了。娇蕊,你
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
意相信。”
娇蕊抬起红肿的脸来,定睛看着他,飞快地一下,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诧异刚才
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镜子来,侧着头左右一照,草草把头发往后
掠两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没睡好,清晨补了一觉,朦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还当是梦
魇,后来知道是娇蕊,她又来了,大约已经哭了不少时。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
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
离婚,仿佛都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事。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
答应说好。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
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
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
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
是门当户对。小姐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