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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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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
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
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他还要她么?上次见面的时候
,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么?很难说她太快乐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
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
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
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他
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
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
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
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然娘
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

  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
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
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别
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
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
世舫没听见。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童
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

  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
,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回道:

  “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
那么,为什么呢?。长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
:“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
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
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
—“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
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
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
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
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
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
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
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
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
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
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了,他可是尽
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
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也发
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
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
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
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
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
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
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
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
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
:“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
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

  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
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
了色。

  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
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
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
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
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七巧道:“长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杯,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一品锅来,又换上了新
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慌张站在门口将席上伺候的小厮唤了出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
又进来向长白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皇起身,向世舫连连道歉,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
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低地告诉了他
:“我们绢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

  “是少爷的姨奶奶。”

  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
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
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
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
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
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
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

  “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
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
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
。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她怕。

  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
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

  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

  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
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
,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
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
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
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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