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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一个多月,再要长
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
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
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
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
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
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
“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
,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
流苏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
“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给你听: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
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
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
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
!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
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
“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
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
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
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了,脸气得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
!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
头发梢也刺恼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
的铃铃”声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
流苏突然觉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
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
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
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
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
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
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
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迫切地想念
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照常的
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做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
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夜深还到海岸上
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的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
”。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
不知道怎么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
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呢!”
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
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
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
!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得到她。既然他
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去。
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经耽搁了,再耽搁些
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策,唯恐众人不议论他们俩
。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盘算着,即使他
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
俩正打得火一般的热,忽然要拆开了,诧异非凡,问流苏,问柳原,两人虽然异口同声的为
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
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
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
范柳原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分明是存心要丢白
家的脸。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来了,显
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
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
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
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家先议定了
:“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诉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亲友们一
个个的探口气,打听他们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是瞒不住,爽性开诚
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各种手续,也忙了一秋天,因此迟迟
的没向流苏采取断然行动。流苏何尝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她和这家庭早是
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
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
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
价,否则他更有了借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些时。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从香港来了电报。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人都传观过
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
妥。”
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她就这样的下贱么?她眼里掉
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
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
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
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
—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细雨迷镑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
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
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在浴室里
晚妆既毕,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只得摸着黑过来,一
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没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
人笑道:“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会,问道:“你来做什么?”柳原道:“我
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
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
,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了,夹钗叮零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
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
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了。从前他们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