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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
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
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
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
什么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
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么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
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
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
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
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
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
:
“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么又颠
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
,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
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
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
”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
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
。”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
们同声笑了起来。
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去
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
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群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
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
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
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
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
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
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
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
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双
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原点点头
。
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
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
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
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
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
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
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
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么
?”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
那老头子么?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
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
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
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么样
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
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
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
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
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
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
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
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
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
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
,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
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
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
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
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
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
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
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
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
道:
“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
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
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
。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
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
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
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
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
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
,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
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
,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
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
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
”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
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
。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
,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呆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
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
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
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
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