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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地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
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
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
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
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
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
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
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
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
一色的裤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
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
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
的感觉。头上是紫赳赳的蓝天,天尽头是紫赳赳的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
,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
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
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
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
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
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的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
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
:“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
“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
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
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
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
“还在想着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
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
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
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
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
,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
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
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
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
,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
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因为抖
,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个
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
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
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
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
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
,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
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
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
“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
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
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
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
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
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
倾城之恋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
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
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
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一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
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
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
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
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汗衫短裤,揸开两腿站在门
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
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
”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过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
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
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么?”三爷道:
“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
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
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
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
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
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
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
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
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
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
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
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
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
这话,七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
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
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
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
,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
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
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