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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1期-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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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屋的人都笑起来。大人真是奇怪,没什么理由也能笑得一塌糊涂。他们好像挺喜欢笑的,连我也受了感染,咧开嘴高兴一阵。 
  别利大叔用他熊掌似的大手拉住我说:我女儿九月份要去省城上学,她妈妈来不及再给我生个女儿了,我就要你当女儿吧。 
  呜嘿,有谁发出一声长长的赞叹。我们仿佛看见美丽的锡尼河面跳跃的红色大鲤鱼,目光全聚集到雅兰身上。别利大叔得意极了,用笨笨磕磕的汉话提起女儿考的学校,把大家听得稀里糊涂。最后还是雅兰更正父亲漏洞百出的发音,我们总算知道了她考取的是省城一所师范学院美术系。别利大叔余意未尽,开始嚷嚷着要卖掉二十只羊和两头牛,好好送女儿上学。微醉而又幸福的别利大叔看起来像个骄傲的王爷。 
  在热热闹闹的宴席上,只有表哥沉默不语。 
雅兰端来热腾腾的羊肉摆放在木桌子中间,就挤着坐到他身边,悄悄地握住他的手。表哥迟疑一下,还是挣脱开那只正在倾诉衷肠的手,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很懂得克制自己,尤其在这个场合,他可不想丢丑,让长辈们看见两个人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 
  雅兰妈妈的眼睛像鹰一样尖,一下看见女儿让她脸红的举止。她用刀飞快地割切银色铝盆里的羊肉,放进毕力格面前的盘子里,一个劲儿地让他吃。接着她对舅妈说:苍天赐给我们儿女,是安慰我们苦难的一生。毕力格也该到了成亲的年龄,哪个有福气的女孩能嫁给他,会幸福一辈子。 
  这回可轮到大舅发言了。他正和别利大叔讲有两家人因为争夺草场打官司的事。听见雅兰妈妈打探毕力格的婚姻,他就像每个当父亲的那样,很郑重地告诉大家,他已经为表哥订了婚事,准备在元旦时办喜事。秋季期间家里出栏二十只羊卖到海拉尔市场,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到时他会邀请白音塔拉所有的朋友做客。 
  大舅肯定受刺激了。家里只有四十多只羊,他拿出一半操持表哥的婚礼,今后家里靠什么生活。他跟人家比赛既不是对手也不是场合,连我都觉得大舅怪可怜的。但是大舅视死如归的表情和平平淡淡的口吻,又让大家感觉,他可真是个人物。 
  表哥一直沉默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别利大叔眼里变成了少年老成,一个劲儿地夸奖着。表哥在没人注意时站起身走了。他一定是难过极了,才敢冒着违反规矩回家挨训斥的麻烦,跟谁都不打招呼便悄然走掉。强烈的阳光从毡包顶端的出烟洞口直直地照射进来,把大家的脸映得分外明亮。浓酽的奶茶香味混和着酒味弥漫整个毡包。大家都显出微醉的欢快样子,谁也没注意到毕力格离开,包括雅兰。 
  舅妈郁郁寡欢坐在我们中间。“玛鲁”神灵说对了,母子连心。即使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凭着母性的直感预见了什么。毕力格走了,他行走的声音飘出去很远,然后又经过一段累人的距离重新飘回来,传进她心里。我知道,舅妈为表哥担忧了,她回到家里肯定为表哥祈祷。 
  夜晚降临了。舅妈在毡包外面点燃起篝火,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大舅喝多了,他的鼾声仿佛秋季尖锐的风,高一声低一声地缠绕在毡包木制的花墙、祭祀用的红铜佛灯、能敲出钟点的老式座钟、铁皮炉子上。妈妈和表姐也睡不着,索性走出来坐到篝火旁,陪舅妈说说话,来打发漫长的夜晚。 
  从雅兰家回来的路途中,舅妈和大舅因为毕力格争吵起来。大舅忿忿地骂毕力格不懂礼节,走时不打招呼给他丢了脸。而舅妈埋怨大舅不该把毕力格的婚事说得那么死,她压根就没有同意过这门莫名其妙的婚事。大舅多年未见的朋友托克突然从遥远的伊勒利特草原赶来,拎着六瓶海拉尔白酒,两盒北京城的高级糕点,亲自登门为女儿提亲。这个做法最初便让舅妈心存狐疑。白音塔拉草原一带的习俗向来是男方托媒人去女方家求婚,而且事先把女方的人品了解个剔透明白,才敢郑重地请媒人出面。媒人要带着男方家的礼物,三次登门求婚以显示诚意,女方的老人才答应两个年轻人见面。但大舅死要面子,喝了人家的酒,听了百般讨好的话,连姑娘的人品都不打听,便喝了订婚的血酒。事后,舅妈托付一位可靠的亲戚详细打听那姑娘的为人,听说她长相还不错,因为又馋又懒很难嫁出去,便埋怨大舅坑害自己的儿子。大舅后悔莫及,却拿出草地男人的倔劲儿,阴沉着他那匕首似的长脸,训斥舅妈:就这么定了,你当婆婆的多调教就是了! 
  大舅的鼾声扎得我也坐起来。我从铺位上扯出几根羊毛往大舅鼻子里扎,他只消停一会儿鼾声依然此起彼伏。我打了一个哈欠,鲁克勒从毡包门外探进脑袋望着我,我也爬起来走出闷热的毡包。舅妈她们三个人围着篝火坐着。我的眼睛当时一定出了毛病,我看见了三块神情忧愁的岩石——她们的头部微微低垂,似乎被舞蹈的火焰吸引,她们的身体却变成模糊而粗砺的岩石,一动不动。而那堆篝火也凝固成一个硕大的金碗了。我害怕地叫了一声妈妈,她朝我转过身体,我的幻觉才消逝。我不敢告诉妈妈刚才我看到的一切,她又会吓一跳的,她总让我吓得不轻。妈妈一直认为我的神经发育存在问题,一直为我层出不穷的怪梦、与年龄不相关的各类想法担忧。她说我是一个难养的孩子,一个让她精疲力竭、看不见未来的孩子。 
  我蹭到舅妈身边,央求她给我讲故事。舅妈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推托她心情不好,讲故事也无滋无味。我摸摸她皱纹丛生的脸,一个劲儿地哄她:你给我讲故事吧,说不定在风里走来走去的神灵听高兴了,明天记起你的祷告,马上来帮你的大忙。 
  舅妈心情开朗起来。或许她相信和煦的晚风里真有神灵在聆听人间的声音,便吩咐我进毡包里找来她的长烟袋,叭哒叭哒抽足旱烟攒足精神气后,开始给我讲故事。 
  舅妈所有的故事都是她奶奶讲的。她奶奶知道的故事,草原人都知道。那些故事像千回百转的河流,它的终点永远回绕到源头,周而复始地重新流淌出去。 
  这一次舅妈又忘记她曾经给我讲过哪些故事了。她讲起岩石姑娘的神话传说,我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她总是这样开头:天上一个美丽的姑娘被魔鬼莽盖看中了,她不答应它,它就夺走她的灵魂压进岩石里面。从那以后,她能望得见茫茫草原的一草一木,却没有人能看见她。每次讲到这里,舅妈便闭住嘴巴。我当然知道,她下一句肯定问我:你猜猜看,是谁把她从岩石里解救出来的? 
  就像英俊的骑手解救岩石姑娘那样,毕力格解救了雅兰。 
  雅兰第一次见到毕力格时,是在草地四处游荡,寻找绘画素材那阶段。 
  雅兰从小就喜欢画画。她妈妈用五颜六色的花草熬制染布的染料,时常被她偷偷拿出去,到处涂涂抹抹。她在一块块石头上画出各种神灵的眼睛。在毡包上画出一只只肥沃的白羊,它们的耳朵一律像手掌一样。这些手掌能听见树在风中摇晃,水在风中唱歌,还能听见月亮从鸟的喉咙里升起、缓缓爬上丘陵的声音。 
  高中时上美术课,雅兰交的一幅作业,让那个四处控诉自己生不逢时的美术老师大感意外。他居然结结巴巴地在课堂宣布,他发现了一位天才的女画家。她画了一群布利亚特蒙古族姑娘,她们个个肥得像饱满的粮仓,而她们粗壮的长辫如同结实的木桩,筑满了鸟和飞鱼的巢穴。老师高高举着这幅水彩画说:雅兰,这辈子你只能画画了,你不可能干别的了! 
  想当画家的雅兰愁眉不展地坐在草地上。考美术系需要绘画作品,她已经在草原上游荡几天了,不知道拿出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让自己脱颖而出。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毕力格飞进了她的视野。从草原深处,突然出现一群奔腾的骏马。它们朝她奔跑过来,俊美高雅的姿态令她目瞪口呆。她从小就听爸爸讲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生长的“三河马”列于中国三大名马之首,被蒙古族称为“骄子”。成吉思汗的军队就是骑着这种气贯长虹的天马征服世界的。 
  雅兰眼睁睁地看着几百匹高贵的骏马从面前疾飞而过,后面那个剽悍的长着古铜色皮肤的骑手正朝她飞驰而来。她扬起手拚命地喊叫:喂,你站下,别跑那么快。 
  毕力格是站不住的。他骑的枣红马跟随马群,奔跑在波澜壮阔的草原上。长长的马鬃在风中飘动,像蓝天里舒卷自如的云彩,油亮的身躯闪耀着太阳神奇的光泽。它们跑动起来像天上的流星,像地面的滚雷。 
  她就这样看着毕力格和那群从天而降的神马飞驰进草原深处。 
  雅兰凭着记忆,把毕力格画进《岩石姑娘》的绘画作品当中。他在她的画里奔跑,大地在奔跑,连天上的太阳也在奔跑。而比它们跑得更快的是那些像流星一样的骏马。画中的毕力格更像追逐神马的英雄。 
  美术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一个女生怎么能够画出如此大气磅礴的作品。雅兰朝老师笑起来,她当然不能告诉老师,她的心里奔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和力量。看到骑手毕力格时,她便意识到,她的故事开始了。 
  那天夜晚,我听着舅妈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慢慢地睡着了。舅妈悠长缓慢的话音和她嘴里袅袅的旱烟味儿,随着开始凉爽的晚风飘得越来越远。最后我什么也听不见,进入了梦乡。 
  那天夜晚,另外一处篝火一直熊熊地燃烧。明亮而热烈的火焰照耀着两个年轻人的脸庞,照耀着他们比篝火还要明亮而热烈的眼睛。 
  雅兰看着幽蓝的天空,难过地问:毕力格,你真的要结婚吗,那我怎么办? 
  毕力格用力扯下身边一绺草,生气地说:我爸真是糊涂了,连问都不问我,就跟人家谈亲论嫁。我从来没答应过这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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