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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走进毡包里,对着毡墙正面悬挂的“玛鲁”神袋跪下去,自言自语道:我回来啦。然后,她拉着我也跪下,我跟着她懵懵懂懂磕三个头。还好,舅妈把所有的神灵都装进圆形羊皮口袋里供奉在一个神位上。若是她把“玛鲁”神袋里的神灵一一请出来,我就得着实磕上半天头。
小时候我总以为“玛鲁”神灵是舅妈发明的。她用羊皮剪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鸟,说它是“乌麦”神灵,专门保护小孩稚嫩的生命。她用木头雕刻两个稚气笨拙的男人和女人,给他们穿上羊皮外衣,说是我们的祖先,叫“舍卧克”神灵。而我喜欢的那个长着角的银蛇,是舅妈用铁皮剪出来的。舅妈告诉我,它叫“舍利”,是众神里最厉害的。如果它保佑一个男人,他肯定会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舅妈信奉的神灵能变成一支军队。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连树和石头都长着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灵魂。她把二十多个神灵的象征物都放进“玛鲁”神袋里。每逢遇到难事,她便虔诚地跪下来,求神灵保佑。
舅妈告诉我,万物皆有灵魂。世间万物其实都长着眼睛,都在默默地看着你。人不要伤害任何无辜的生灵,否则神灵是不会答应的。
那天,表哥杀了一只羊。吃饭时,全家人都喝了酒。先是喝的马奶酒,之后又启开妈妈带的“牙克石烧酒”喝起来。大舅喝多了,一会儿便叫一声:米娜。待到我匆匆忙忙跑过去站到他眼前,他只说了一句你长高了,就闭住嘴。等到他第三次叫我时,我答应着,脚却不挪地方。我猜出来他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
鲁克勒因为我获得了特权,它进了毡包乖乖地坐在我身边。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两块羊肉喂它,它看着不动。直到表哥拍着它脑袋说:吃吧,这是米娜给你的,别客气了。它才很有尊严地把肉骨头叼到毡包外,大大方方啃起来。
我也跟随鲁克勒跑到毡包外面。我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饼干递给它。吃吧,我说,大家都高兴,你也应该高兴。鲁克勒抬起头,用聪明的黑眼睛瞅着我,它的眼睛干净极了,水晶般一尘不染。
舅妈找我的时候,我和鲁克勒玩累了,一起躺在草堆上睡着了。舅妈吃力地抱起我,用她宽大的蓝布袍子紧紧裹住我,边往毡包里走边唠叨:可怜的,在外边睡了。
舅妈对谁都可怜,仿佛她就是为了怜悯人间万物才降临人世的。她经常在草地深处拣回濒临死亡的动物喂养。那些腿脚受伤的野雁、衰老的野狗,还有没了妈妈的羊羔,在舅妈眼里都是可怜的孩子。有一次她居然把一只狼崽子放进拣牛粪的羊皮口袋背回家。全家人让舅妈送回原地去,舅妈顽固地摇着头说:可怜的小家伙,我不能让它饿死。大舅咚咚咚地敲着长烟袋锅决定:不就是狼崽子吗?怕啥。母狼找上门再扔出去吧。结果小狼崽的妈妈一直没出现,舅妈便理直气壮地喂养这个孤儿了。
小狼崽可把舅妈折腾苦了。刚长到两个月它便学会了翻东西。即便毡包里有人,它也视而不见,用爪子利索地钩住碗柜把手,一下子拉开门,然后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吃里面的食物,然后哼哼唧唧地出去晒太阳。大家生气地训斥它,它却无辜地瞪大眼睛,搞不清楚家人为什么跟它翻脸了。大舅家有一条六个月大的牧羊狗巴尔虎,见它翻碗柜就冲上去打架,它就毫不讲理地用爪子挠巴尔虎。舅妈每逢遇见这种场面总是喝斥一声,找出食物平分两份给它俩算是扯平了。舅妈对它的恶作剧总是那句话:它还小,长大了就懂事了。老天爷,舅妈还指望它成为孝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呐。大家听了哭笑不得。
这只小狼崽在五个月时突然失踪。大舅判断它恢复了野性,找自己家族的狼群去了。它回来过几次,远远地望着毡包,像一个人那样若有所思。我大表哥放马时见过它,它越长越漂亮,成了体态硕大的公狼了。直到有一天,大舅家的牧羊狗巴尔虎生下三个孩子,大家才明白谁是它们的父亲。两条小公狗野性难泯,半年后便跑进草原深处,找它们的狼爸爸去了。而鲁克勒不走,它不仅像一个姑娘那样恋家,性情也随自己的妈妈,对主人非常忠诚。它跟着大表哥放羊,根本不怕狼,是一条出色的牧羊狗。
大表哥结婚走了,巴尔虎也随他去辉河一带养牛去了。大表哥本想带鲁克勒,但我大舅哼的一声,他就羞愧地明白,大舅是怪他太自私了,不该打鲁克勒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种声音唤醒。我静静地躺在铺位上,仔细地倾听着。那声音来自地面,仿佛是一轮轮水波向整个草原荡漾。我是趴着睡觉来着,耳朵里便流进地面的声音。
我以为发大水啦,连忙坐起来揉开眼睛朝四处张望。也是一个夏季的早晨,因为宿营地地势有些低洼,大舅家的毡包被突如其来的大水灌泡了。那年我五岁,那年草地涨满大水,银光荡漾的情景,我记得格外清晰。
我坐在铺位上发了一会儿呆。毡包里只剩下我,家里人都出去了。我看见铁炉里的火焰正旺盛地朝上蹿跳,锅里的水已经冒出热气。炉灶旁并排摆放着装牛粪的柳条筐和盛水的铁箍木桶。而毡包的门大开着,一种红色的光线从门外映进来,那是清晨的阳光。我从未看见过如此神奇的阳光,像水一样缓缓地朝毡包内延伸,湿润而柔和的触角轻轻地抚摸土地。我听见的声音,一定是阳光洇进土地里的声音。
我跳起来,光着脚跑出去。太阳就在河面上冉冉升起。太阳红红的,大大的,它离我那么近,只要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但是我舍不得伸出手,我怕它是一个无比美丽的梦境,我怕我伸出手,我的梦就醒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红、这么大的太阳。
全家人都在外面忙碌着,他们浸染在红光里却浑然不觉,自己忙自己的活。谁也不像我,心里激动得要命。我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的,想告诉每一个人我看见的奇迹,可是他们连头都不抬,顶多对我说一声:你饿了吧,饭马上就做好了。妈妈端着一碗刚挤出的牛奶,大声招唤我,让我喝下去。拴在木桩的小牛犊也朝我哞一声,好像生气我喝它妈妈的奶。我端着木碗走过去,递到它嘴边说:喝吧,这可是你的。小牛犊毫不客气地把嘴扎进碗里,滋滋两下,碗就干净了。
蹲在那儿挤牛奶的舅妈见妈妈有些生气,站起身捶打一下腰背,拎着挤完奶的铁皮桶走到小牛身边。她解开绳索后,小牛便撒着欢钻进母牛肚子底下吃奶。舅妈像是对我又像对妈妈说:米娜,你懂事了。草原的孩子就应该有金子一样的心。
吃早饭的时候,鲁克勒便汪汪地叫起来,它的叫声挺兴奋,好像遇见了高兴的事。大舅咕咚一口咽下奶茶,猜测地说:有人家搬来了吧。
表姐撩起袍襟起身走出去。她在外边惊喜地喊:是有人家搬来啦。
我们都跑了出去。在远处的草地里游荡着一群洁白的羊群,七八头牛拉着高高的勒勒车正朝大舅家的方向走来。舅妈高兴得双手合一放在胸前,眼睛笑得皱纹丛生:真盼望有人家做伴,现在好啦,“玛鲁”神灵让咱们有了邻居。吉祥的邻居会带给我们快乐的。
那家人真在离大舅家不远的高处停驻下来。大舅解下腰间的长布腰带,边扯开嗓门嘿嘿地呼唤,边挥舞手里的布腰带。那边的男主人显然看见了,手里也拿着家什边喊边挥舞。大舅待不住了,他吩咐表姐看着草地上吃草的羊群,自己要过去帮忙。临走时又把妈妈带走了。
上午漫长的时间把我憋闷得够呛。舅妈不让我跑远,我刚想偷偷去找表姐,她就像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似的,大声叫住我。我只好坐在一块羊皮上,闷闷地望着不远处的表姐和羊群。那群为数不多的羊被茂盛的长草卷裹着,缓慢游荡,看起来像一堆凝固不动的白云。我叹了一口气,像大人一样为它们发愁。它们现在是最幸福的,张张嘴就能把自己的肚子吃得鼓鼓溜溜。等到冬季来临,可怕的西伯利亚寒流呼啸着席卷呼伦贝尔大草原,这些温顺的羊便悲惨啦。到时候舅妈又流着绵绵泪水,在神灵面前为那些冻死病殁的羊一遍遍祈祷,希望它们的灵魂超度到温暖的天堂。
太阳升得很高时,一座蓝布饰顶的毡包搭起来。舅妈朝那个方向瞭望一会儿,便决定烙些面饼送过去,她断定那家人肯定没时间做饭。
舅妈打开碗柜,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找出来,倒进面盆里和面。然后撩起宽大的布袍快步走出毡包,点燃外面的炉灶准备做饭。我起劲儿地跟在她身后想帮忙,却把她绊得躲闪不及趔趄几下。她摸摸我的脑袋,慈祥地说:行啦,长大了再干活吧,这一辈子有你干的。我仰着脑袋说:我现在就长大了。她知道非得找点什么活才能打发我离开她。呼,牛粪不够了,帮我拣点牛粪吧。她拍拍自己的额头说,米娜可是能干的姑娘啦。
我总算得到舅妈的重视,马上拎起柳条筐在毡包周围拣晒干的牛粪。这一次我有经验了,先用木叉子撬起草坪上的牛粪,观察是否干透了。去年我来草地时,自己跑到草甸子里拣牛粪,结果因为用脚去踢几块紧贴在草皮上的牛粪,回到毡包后脚便肿起来。妈妈告诉我,湿牛粪下面聚着地面的毒素,人碰到毒素皮肤就肿起来。而牧民了解这个常识,他们先用木叉子启开湿牛粪透气,待到快于了才拣回去。妈妈边教训我边熬现采的草药。我喝了几副又苦又涩的汤药,脚肿才彻底消退。
我拣了半筐牛粪拎回来,放到舅妈脚下等她夸奖我。舅妈忙得连头都不抬,告诉我就放那儿吧。我索性拣了一小堆牛粪,统统堆到炉灶旁,舅妈果然呼呼地惊叫两声,心疼地拍拍我裤子上粘的草说:行啦,快没地方放啦。她到底也没夸奖我。
我凑进炉灶,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