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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肇其病床边的小桌上,从大到小一共五个,五个俄罗斯小姑娘都包花头巾,笑眯眯,几乎一模一样。
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滞痴迷,有所反应了。他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一种怪笑。只听他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想说句什么。
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
金色牧场
萨 娜
(本文字数:2820) 《收获》 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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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经常在吃饭时念叨我大舅家的事情。姥姥生了九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大舅和我妈。那七个孩子大多是病死的,只有一个死得惨烈,因为别人闲言碎语,自己想不开自杀了。妈妈排行老九,她和大舅的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其实把大舅当成了父亲。除了大舅一家,她已经别无亲人了。
我小的时候,就习惯和妈妈一起往大舅家走动。我一放暑假,妈妈便坐立不安,话题总是扯到草地,扯到大舅家。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思维方式简单明了,想什么说什么,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这一点我爸看得格外清楚。于是我爸就吩咐妈妈:你回去看看他们吧,带着米娜,省得刚住两天又折腾回来。
妈妈每逢去大舅家便想带着我,因为我自幼多病,不在我身边,她心里不踏实,生怕我在家生病,爸爸束手无策。只要梦境里有一点不祥之兆,第二天她马上从大舅家启程,心急火燎地往回返。她到家后,如若我恰巧生病了,她就大获全胜般地说:我怎么说来着,我就能感觉米娜生病。然后她从专用药箱里拿出备用药,用长长的注射器往我屁股上打针。妈妈是医生,知道给我用什么药治病好得快。妈妈还和家族人一样信奉萨满教,她相信我生病时向她求助,在她的梦境里传递信息,让她赶快回来。如若她回来后看见我没病,在大院里好好地跟小朋友们玩,那么错误也是我的,她便抱怨我随便闯进她的梦境,折腾得她胡思乱想。
我至今仍然奇怪,我在大舅家时很少生病。如果生病也是自找的,或是馋嘴喝多了酸牛奶,或是在草地上采摘野果呼噜几口吞进肚子,上面沾有不洁净的东西。只要肚子难受,我不找妈妈,我怕她又举起长长的注射器。我找舅妈,尽管舅妈也用针,但她的针是缝衣针。她在油灯的蓝火焰上烧一下针头,在我胳膊肘间对准那根最粗的血管刺一下,就流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
舅妈说:人身体里流着一条河,人有病了,河水就被堵得不流畅了。舅妈说:给河开出一条路吧,只要河水重新痛痛快快地流淌起来,你的病就好啦。
舅妈反对给我吃药打针。她说这些可怕的东西会让米娜越来越虚弱。她说米娜和小树一样,会慢慢长大的,多晒太阳就行。
妈妈听见爸爸的吩咐后,高兴地准备要带走的东西。看她颇费心机地装满一大包衣物,爸爸叹口气,从衣兜里掏出刚开的工资递给妈妈:这些破衣服你就别带了,还是给钱吧。
妈妈的脸顿时羞赧起来。大舅家太穷了,爸爸经常周济他们,性情刚强的妈妈便感到很对不住爸爸。她风风火火地做完饭,最后坐在桌前,咬第一口玉米面饼时,就咬住了腮帮子。妈妈肯定地对我们说,大舅家又搬牧场了,这一回该搬往白音塔拉西边,那片草原地势高,夏季迅猛的河水涨不到那里。
我相信妈妈的话。她和自己的家族有一条看不见的命脉紧紧牵连。只要那边牵动一下,妈妈这边准会有感应。
大舅一家一年四季总要随着羊群在草原上迁徙。羊群是一条生活的河流,大舅家这只船便漂浮在这条绵延不绝的河流上。他们没有感觉到这样周而复始的迁徙有什么不对,因为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生活就是飘泊,生是一种飘泊,死是另外一种飘泊。
妈妈带上我又回白音塔拉草原了。从大兴安岭的牙克石小镇坐火车到草原城市海拉尔后,我们便搭上运输车进入白音塔拉苏木。至于再往草原深处的大舅家走,只能找牧民用勒勒车送我们了。当医生的妈妈曾经在这片牧区经常为牧民看病,她熟悉这里的人,很快找到了送我们的巴森大叔。
那年夏季的白音塔拉草原,留在我记忆的,除了碧蓝碧蓝的天空,汹涌澎湃的野草,就是一条条银光闪烁的河流。
我坐进高高的木轱辘车里,刚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的。车走起来慢悠悠的,天空的白云和草原上的牛群、羊群也慢悠悠的。草原的阳光有一种美丽而诱人的奢侈,让我觉得我坐进金色的摇篮里,慢慢朝天空飘去。过不一会儿我就困倦了,我的视线里总是如潮的绿草,它们纷纷向我涌来,把我弄得眼花缭乱。妈妈说睡吧,等你再睁开眼睛就到了。于是我钻进篷帐里睡着了。吱嘎吱嘎的车轴转动声离我越来越遥远,草丛里蝈蝈的鸣叫却不绝如缕。渐渐的,我似乎能听到各种昆虫忙碌的叫声,又像什么都听不清楚。等到我睡得满脸通红,被马车摇摇晃晃颠醒之后,睁开眼睛一看,马车还在茫茫的绿草地上游荡。我一骨碌坐起来,害怕地喊一声,妈妈和巴森大叔全都笑了。巴森大叔说:这孩子吓着啦,白音塔拉草原像海一样辽阔,连苍鹰都飞不到头,她当然害怕啦。
我听见勒勒车停了下来,妈妈叫了一声我表哥的名字。我从篷帐里钻出来,太阳用滚烫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依然看见了毕力格表哥。
他骑着马站在勒勒车前,朝着我们微笑。
他像太阳的儿子,浑身散发着明亮的热力。多年后,我努力追忆他当时的模样,我再一次惊奇地感觉,我的想象没有错误。表哥英武高大的身躯,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膛,剑形高挑的浓眉,和柔情似水的丹凤眼,都让他看起来是一个古典悲剧里的武士,一个很入画的人。
妈妈早就骄傲地说过,我的三个表哥和一个表姐长相俊美,性情温和,不像她自己生的两个孩子,个个长得很马虎。妈妈的话当然是讲给我爸爸听的。因为我大娘早就在明里暗处说她长得又矮又瘦、容貌不佳,影响下一代。而妈妈最有力的反击便是拿她家族的后代说事。妈妈是医生,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两个孩子身体不好的原因是爸爸家族的遗传问题。
表哥从高高的马背上跳下来,用草地人才有的姿势摇晃着走过来。他恭恭敬敬地给我妈妈施礼后,妈妈抱住他的头,在他额头上庄重地亲一下说:毕力格,你真长大了,像个巴特儿。
我知道巴特儿是英雄的意思,我也觉得表哥英气逼人。有一瞬间我看着他非常陌生,他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我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他走到我面前一下子抱起我说:米娜,脸上长雀斑了。他朝我微笑着,洁白的牙齿闪着光泽。
我看着他微笑的眼睛突然害羞起来。为什么我脸上长出讨厌的雀斑,让他一下子看出来?我有点想哭,便把脸埋下去。妈妈知道我难过了,吩咐表哥说:让她骑马吧,她一路吵着要学骑马呐。
表哥便把我举到马鞍子上。我刚刚坐稳,就神气起来。表哥的马高大健壮,长长的鬃毛在微风里拂动,漂亮极了。我觉得它像捉摸不透的精灵,随时都能飞起来,把我带到神秘的远方。我喜爱地摸一下它的脑袋,幻想地说:我也想有一匹这样的马。
表哥惋惜地说:米娜,你这么喜欢马,真应该是个男孩子。
我模仿表哥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好,目视远方。我突然喊起来:妈妈,我看见阿穆尔河啦。
他们三个人全都哈哈笑起来。阿穆尔河即黑龙江。我刚懂事时就记住了这条江的名字。妈妈用怀旧的口气一遍一遍地叙说,我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阿穆尔河左岸。他们在那儿修建了规模宏大的木城城堡,全部落人都居住在里面。可是沙俄军队侵占了我们祖先的居住地,杀戮反抗的男人,还有手无寸铁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最后我们的祖先被迫迁徙到阿穆尔河右岸。妈妈讲的阿穆尔河像金灿灿的河流一样,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从那以后,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的河流都是从阿穆尔河流淌出来的,所有的河流都叫阿穆尔河。
我把白音塔拉草原上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流也当成阿穆尔河啦,他们三个人听了当然笑个没完。
我们开始往大舅家走。我先看见大舅家座落在河边孤零零的毡包,接着看见全家人从毡包里一个个钻出来,站在明亮的阳光里望着我们。舅妈还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朝这儿一个劲儿地瞭望。
一条黄狗兴奋地朝我们奔跑过来,我一下子想到是鲁克勒。去年夏季我看见它时,它才两个月,而现在它已长得大模大样。它欢蹦乱跳地跑到马身边,一个劲儿地摇晃着麦穗似的尾巴。表哥说:米娜,它认出你了。
快到毡包前,按照规矩,我和妈妈全下来走路。舅妈边在衣襟上擦手边走过来迎接我们。她搂住我死命地亲一口,我的耳朵快被亲吻的声音震聋了。接着,我大舅和表姐也搂住我亲个没完。我哇哇地叫起来,我说我耳朵聋了,我说我眼睛快看不见东西了。他们哈哈大笑以后,又在我额头上亲几下才算完事。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的大脑门上肯定印着一排红印。就像妈妈形容的那样,我得了最荣耀的奖赏啦。
刚才大舅还满面笑容,可是他转身面对妈妈时却哭了。他颤抖着手,戴上他那宝贝的水晶石墨镜,大概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吧。我妈妈施过礼后也泪流满面的,结果舅妈抱住她又默默地擦着自己的眼泪。我不明白,他们伤心时哭,高兴时也哭,才一年没见面,见了面就哭。
妈妈走进毡包里,对着毡墙正面悬挂的“玛鲁”神袋跪下去,自言自语道:我回来啦。然后,她拉着我也跪下,我跟着她懵懵懂懂磕三个头。还好,舅妈把所有的神灵都装进圆形羊皮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