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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看史今的手,这双长期给谢不周按摩的小手,坚定地握着方向盘,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浅,没涂指甲油。如果这双小手能再次使谢不周停止头痛,旨邑同样会爱上它们。怀着感恩之心,不嫉妒,不仇视,不刻薄。
此刻,她看着这群手指,不知该对它们说些什么。无疑,它们是幸福的,它们奉献了自己的爱。
“我才失去两个孩子。”旨邑沉默良久说道,“谢不周不会有事,他能挺过去。”
“你该答应和他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他躺在医院,仍在为你的这件事情遗憾和心痛。你要知道,并非他同情你。我也鼓励他那么做。并非我不爱他。我觉得爱是自由的,并非占有。我不想看到他忧伤。有时候,他太重责任,宁可自我牺牲与扼杀。他这个人,总是愿意自己吃苦受累,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空。你身体还很虚弱,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他也会很高兴。我是认真的。”
史今一直平静,看不见悲伤。她说与前妻吕霜的离婚事件使谢不周头痛加重,到他和她准备结婚时,便检查出了头部的病。仿佛每天都像是和他最后的日子,因此格外珍惜,她不管束他,只求把最快乐的生活奉献给他。爱不是一张网,更不是让爱人成为网中的鱼:
“不必要因爱生恨,每个人有自己的苦衷,那个不要孩子的男人,我相信他已经全方位地否定了自己,他不能像从前一样坦荡。阴影将会像毒瘤一样在他的心里生长。可怜他吧,一个正派男人的下场,往往适得其反。如果他是个地痞恶棍,这种事情对他毫无损害。”
旨邑仍然看不出史今有什么悲伤。
此时,恶人之恶从旨邑心里淡去,另一个即将来临的灾难占据她的思想。之前,谢不周对她越好,她内心对水荆秋的仇恨越清晰,越突出,仿佛谢不周是面镜子。她看到她的命运写在苍白的天花板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谢不周,是他把她从泥沼里拔出来,水荆秋以及水荆秋之恶,远在脚底。
史今坦荡真诚,旨邑心生好感,不觉相识恨晚,“我当时只想把自己毁得更彻底。我丧失了一切,没有勇气让孩子来到肮脏的人群中。教授那么肮脏,那么邪恶,我知道,我的毁灭,使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人和树其实是一样的,他愈是要朝光明的高处挺伸,他的根就愈深入黑暗的地底,甚至伸入恶中。世界上有许多与你不相干的树,就当他是其中一棵。就当偶尔路过那棵树,被树上有毒的毛毛虫蜇伤了。我理解你的痛苦。一个灵魂承受这份极端的痛苦,将会发出新的生命光辉。”
车至医院门口,史今把车停下,告诉旨邑谢不周的房间号,她要去买点东西,稍后再来。
旨邑站立不稳,失去重心,稍微晃了一下。她不知持何种表情,就像不知送什么礼物一样。在医院这个巨大的洞穴面前,只觉得阴风阵阵,魅影重重。她迈不动脚步,更无法像史今那样清醒而条理分明,她完全可以看出谢不周对史今的影响。在史今面前,旨邑感到羞愧,她无法像史今那样认识事物,认识人生,认识灾难,就像谢不周说的那样,她只是貌似聪明,貌似坚强,只会心狠手辣的刻薄话。
旨邑无法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面对她,他会持何种表情。
她终如一只蚂蚁被巨大的洞穴吞噬。跫音如鼓。她希望这只是谢不周布置的玩笑(可他最讨厌拿生命开玩笑)。她并非他的前妻,也非他的同居女友,甚至不是他的情人……但她感到和他有某种生命关联,就像两棵树,根茎在地底里交错。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走不到尽头的走廊,通向终结。用一根手指顶开虚掩的门,失明般一片空白。然后看清病床,以及病床上的谢不周,半躺,神色安静,在等待。
“旨邑?”他说。“是。”她答,小心翼翼。“来见老夫,是不是又穿得大红大绿俗不可耐,脚趾头都抹红了?”他像以前那样,以老夫自称,故意挑剔她的穿着。她熟悉他的方式,却无法像从前那样给予回敬。疾病改变了他的样貌,她差点认不出来。灾难过后,她再无心穿艳丽色彩,不过是些或白或灰的素淡服装,于是怪他睁眼说瞎话。
“从昨天开始,老夫便看不见东西了。老夫将不久于人世了。坦白讲,真JB有点不舍得。”谢不周笑道。
他的粗话,旨邑觉得亲切。他看不见了,她感到惶恐;他笑着说到死亡,她几乎恼怒,“你说过,不许拿生命开玩笑!”
“这是科学,不是玩笑。拿手过来,老夫给你把把脉,脉搏如果还是那样细弱,证明你没按老夫说的做:锻炼、营养、休息,还有……”
“还有积极的心态……我暂时死不了。你也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旨邑语气凶狠,强忍眼泪。谢不周一走,她必将崩溃,坍塌。
“你一直没正确理解老夫的意思,所以你还在迷宫里转。假使人(水荆秋)是一条不洁的河,你应该成为大海,包容一条不洁的河并不致被它污染。老夫将死,你要让老夫死得瞑目的话,一定听老夫的金玉良言。老夫讲课,每小时上万元进账,你不服不行。老夫最近诗兴大发,可惜没时间回岸当诗人了。”谢不周抓住旨邑的手把脉。
旨邑侧脸看到床头柜上有叠纸,上面排列不齐的字,她知道那是谢不周摸索着写下来的,在心里读它:
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
走到滩涂
寻找鱼的生活
和风的摇橹声
一个人是一道缝隙
一段黑也是
许多的鱼它们不在生活里
这是我失明的原因
我要让海是海
还是让海成为陆地
这是我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的原因
诗与她的梦有关。她曾向他讲述独自走夜路的梦,她在梦里的恐惧与孤独。他在自己的漆黑中,想到她的光明。她抓住他的手,脸贴上去,无声地哭。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她努力,而她只是机械地依靠他的臂力站起来,不知道站起来的目的和方向,并不使用自己的力量,去减轻他对她的忧虑与操劳。她只是被怨恨冲昏了头脑。她视报复为此生唯一的事情。而现在,她相信,是自己使他的病情加重,她伤害了他。这个结论使她痛苦不堪。她埋头哑哭,为此忏悔。
“对不起。我全听你的,按你说的去做。你一定要好起来,看我怎么战胜自己,脱胎换骨,内心强大、结实起来。不周,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人,你给了我珍贵的情感,你给了我生命……我会忘记过去,我会努力,我会让你惊喜,甚至……让你……更……喜欢我。”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她哭出很大的声响,连同被子一起围抱住他的腰。
“旨邑,别哭,我相信你,你是最优秀的。我不是喜欢你……”他摸她的头发,声音已经疲惫,“而是爱你……包括你的头发。你是匹小野马。你要继续去奔跑,去撒欢,到你喜欢的任何地方。你会找到你所要的。”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起来,你要好起来,你要看着我快乐。”她不哭了,努力振作。
“如果幸福取决于舒适,我们的祖先可能没有我们幸福;如果幸福取决于我们面对生活的态度,在这个没有坚固信仰的时代,即使在苦难中,也要有内心的平静。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老夫会当个鬼诗人……给你写鬼诗歌。”他本是开个轻松玩笑,剧痛却使他的表现悲壮而凄绝,“旨邑,给老夫唱唱那首野菊花吧。”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她低声唱道。风声四起。
医生来了,给谢不周打了一针。他睡了。如一具尸体。
“谢不周会死吗?这是为我特别设置的玩笑吧?我不听他的话,不积极善待自己,他一定气坏了.才想了这个办法。他敢开天大的玩笑。他太坏,满肚诗书,总爱装不学无术之徒,还有那句粗话口头禅。他就是这么一个坏人。”旨邑独坐,想来想去,不信那么健壮的谢不周说倒就倒下了。她觉得自己上了他当,他串通所有人,以死亡来吓唬她。
“谢不周!”她突然喊道,“大骗子,别装了,给我起来!”她拽他的手,手很沉。她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挠他的胳肢窝,掐他,他全没反应,完全像个死人。
她愕然颓坐,心底冰凉。这一瞬间,她感到因水荆秋而生的痛苦之黑鹰忽地飞走了,谢不周的病像一只白鹤落在她的田头。她不再仇恨那只黑鹰,被它的利爪抓伤的痛已无关紧要。这只白鹤的健康平安,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梦想。
史今推门进来,悄无声息,在谢不周的另一侧坐下。
两个女人,一起等待日出。等待一个新的太阳从海平面升起。
旨邑不能忍受满屋子的时间。要忘记痛苦,时间是一种重负。它是唯一需要战胜的对手。
没有死亡,没有表示人生短暂的某种象征,就没有丰盛的宴会,就缺乏对生命的真正认识。
谢不周死了。像种子一样落在地里。
谢不周说:“老夫会死在你前头的。”
他这么说,就这么死了。
旨邑的心里藏着一头怪兽。可爱的怪兽牵着她,来到秦半两的画室。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平静坦荡。她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秦半两还是秦半两。他惊喜于她的来访,不知所措。她坐下来,用健康的语调与身姿问起他的画展。他说都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开展,他原本打算画展结束再去找她,他爱她。她露出笑容,告诉他来的目的,她上次欺骗了他,她并没有得子宫癌。
秦半两惊愕,他感到旨邑就像一个离奇的梦,在大白天涌入他的脑海。
“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