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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不问病情,只是满面愁容,她反而紧张,谎言与真相在心里冲撞。她无法阻止它们的斗殴,她必须赶走一个,或者是谎言,或者是真相。她再也捕捉不到他身上散发的种马气质,他只是一个物体,她有责任对这个物体作出某种解释。
“半两,你不想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她问。
他说:“我只要你健康活着。”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说。
他望着她,无比惊诧。
“我得了子宫癌,切除了子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谎言从她嘴里冲出来。真相独守腹中。
他震呆了。面对噩耗般,他慢慢站起来,仿佛剑击手,瞄准噩耗身体的重要部位,要还以致命一剑。
然而,他放下剑,挪到她的后背,俯下身,从后面抱住她。她感觉到那双手臂的犹豫与矛盾,先是如履薄冰,继而找到重心般,慢慢加大力量,最后稳稳地圈住她。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突然涌起对自己的满腔仇恨,恨自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恨自己糟蹋自己;恨自己将爱挥霍得一干二净。
他的脸紧贴她的头部。她闻到他身上的油彩味。他身上的温度就像一杯加冲牛奶的咖啡,还有方糖。她仍然想到她的孩子。他们虽死,却已从子宫移到了她的胸腔,他们在她的灵魂深处张灯结彩,像清明时节繁华的坟头。她的心,是孩子永久的灵堂。那里永远都开着白色野菊花,亮着油灯,或者漆黑一片。
“傻姑娘,你该告诉我,让我在你身边。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子宫。你依旧是我完美的爱人,迷恋的爱人。我说过,我要带你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墓地和博物馆,我们的一生,是我们自己的,比任何人都幸福。旨邑,相信我们。等我办完这次画展,我们就去看玛丘碧丘古城。”秦半两的脸贴上旨邑的脸。他的滚烫。她的冰冷。
旨邑做梦都想去玛丘碧丘之巅,看那单调的石头构筑的丰富世界,在她堕入虚妄的深渊找不到理想的彼岸时,它将给她怎样的冲击与洗礼。然而现在,她感到秦半两的话像一只幸福的鸟,在她的枝头停落片刻,便展翅飞走,留下枝丫空虚地颤抖。她无法带着爱情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只能独自上路。
“我已经残缺不全了……”她的声音低得只够自己听见。
旨邑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筛子,已经无法盛下秦半两的爱情。
“对不起。”她仇恨似的坚定起来,跌撞着离开画室。
旨邑恨那天下的妻子,恨梅卡玛。她一直恨梅卡玛,只是从未恨得这样具体,这样深刻,这样理由充分。从前,恨她不用心照顾水荆秋的生活(让他穿超短裙一样的内裤),恨她不给他做饭,让他经常吃速冻食品;恨她霸占他,却不体贴他,让她满腔爱情,全无用武之地;恨她对他的管制,从金钱到时间。现在,又恨她装聋作哑,太阳照常从他们塌了半边天的家里升起。恨梅卡玛在水荆秋身边,不相夫,不教子,也能让水荆秋抛弃她的一双孩子。
旨邑不能让梅卡玛沉浸于幸福当中,哪怕是虚构的幸福也不行。她必须告诉梅卡玛,揭穿她的处境,告诉她,她温和而有学问的丈夫水荆秋已经和别人有孩子了。只有水荆秋的痛苦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减轻她的仇恨。
如何找到梅卡玛,旨邑想到稻笫。在打电话给稻笫之前,她颇多顾虑,是穷途末路使她孤注一掷。没想到稻笫熟悉梅卡玛这个人,说她是他们学校附中的音乐老师,她的丈夫水荆秋,是哈尔滨有名的历史学家。稻笫问旨邑怎么会想找梅卡玛。旨邑含糊其辞。稻笫立刻猜想旨邑的哈尔滨情人就是水荆秋。旨邑矢口否认。稻笫严肃地说:“水荆秋曾以历史的名义搞了我们系里的一位女生,最后还是由梅卡玛出面解决了这件事情。”
旨邑一惊,她不愿意相信。
稻笫接着说道:“我本该替水荆秋与梅卡玛保守秘密。但是,旨邑,我希望你看到真相,为了保全婚姻,那些家庭中的男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稻第嘱咐旨邑,找梅卡玛并非好主意,吃亏的将是旨邑自己。稻笫没有用“自取其辱”这个词。旨邑说没什么大事,谈不上吃亏。她心底认为,没有什么好主意和坏主意,只存在她愿意和不愿意,至于吃亏,她已没什么可亏的了。
稻笫说千里冰封万里飘雪的冬天就要来了,她希望旨邑能来玩一玩,她会带她去滑雪,从山顶俯冲下来,比飙车还刺激。旨邑说那回飙车事故让她心有余悸,她情愿死,也不想变成残废。她说到“残废”二字,把自己刺痛了。她想到一双孩子,想到割肉的苦。她和孩子一起,魂飞魄散。她已经不是正常人,永远不可能做正常人了。孩子永远在她的行囊里,她独自带着这沉重的秘密旅行,不知道哪座山头可以埋下她的孩子,埋下她的痛苦,埋下她的悲伤感情。
“我毕业后到长沙丁作,等我来照顾你吧。笨丫头!”稻笫说道。
从秦半两的画室回来,旨邑便病倒了。或许是受了风寒,头痛低烧,咳嗽,呼吸困难,举箸无力。药流与清宫手术对身体的摧残,就像风拔起了幼树的根,树的叶子立刻萎蔫了。
大灾逢小疾,多病更脆弱。身体的每一种不适,都激起旨邑对水荆秋的怨恨。她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她不吃药,不照料自己,只是对它的衰败感到恐惧与无助。她依赖谢不周。她对自我的放任自流仿佛是一种撒娇,她需要谢不周法西斯式的关怀,强制、命令、隔时审讯检查。她是他的一只小宠物,完全顺从他的喂养与教育。他要她像猪一样,吃好睡好养好,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一定要尽快结实起来,强大起来。
旨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将谢不周推到她的生命里,仿佛他专为她的灾难而生。
谢不周知道旨邑出去吹了风,痛心疾首,几乎要大发雷霆。
“我很心痛,你不仅在伤自己,也在伤害我。”谢不周说,声音低到似乎不愿意让她听见。
她听见了。一字不漏。她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做那最荒诞表达时的样子(她从没想到这是伤害他)。他的确在伤心。死死地盯住地板。鬓角突然冒出几根白发。耳朵在伤心(背对着她,沉默不语),整个身体都在伤心(散发生气与难过的气息)。灯芯绒夹克衫的背影,透出忧虑、焦灼、甚至颓丧。
她像一只困倦的夜鸟低下了头。
她的一只手被谢不周烘热,另一只手被水荆秋冷却,放在同样的水中,随着两个不同器官的倾向,感到水温既冷又热。
“我知道错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准时服药,吃好睡好,像猪一样壮实起来。”夜鸟梦呓。四周是悄无声息的风。
“我要你有真正积极的心态,积极对待自己的身体、人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风摇动夜树,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夜鸟反复哀鸣。
“旨邑,只有弱者才会想去报复。你知不知道,那是报复自己,是加重你自己的挫折。不要总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他例举了生活中几种遭遇惨痛的故事。
“我太软弱,太自私,太害怕,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后悔。我应该生下他们。我受不了,那血团每时每刻都在我眼前晃动。天都怒了,不是吗?”她又掉进自责与后悔的井。
他将她捞起来,平放在床,盖好被子。过了一会,说道:“其实你很勇敢,也很结实。你知道你无法给你的孩子未来。所以现在,你要坚强,要走好自己的路。慢慢忘记这些。等你恢复了,我们去走遍西藏,想走多久便走多久。”
“史今怎么办?”她时刻警醒,总是戳穿他的好意。
“有的女人像道德,总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你从来不属于此类。告诉你吧,史今有她的独立空间,有做不完的期货、证券分析,我和她互不依赖。我最担心的是你,你像个孩子,不会照顾自己,爱和自己过不去。你让我着急,心痛。你什么时候让我放心了,我也就不在你的视线里转了。”她逼他说出这些话。
“头痛吗?对不起。”她撑坐起来,头晕目眩。她示意他将头靠在被子上(被子下面是她的大腿),她给他按摩。
他眉头紧皱,说他不接受病人的服务。她将他扳倒,让他仰面躺好,才发现不知从哪里开始,仿佛面对一片广袤的土地。他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按了几下,以做示范。她学会了,仍然不知如何下手。这时候,她变成道德一样的女人,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她从没摸过他的脸,从未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耕耘、播种和收获。她看着这张双眼紧闭,眉头紧皱的脸。
他半睁眼,见她双手悬在空中,说道:“你是不是想掐死我?”她的手便落下去,轻轻地掐住他的脖子,然后很自然地移到他的头部,按照他示范的那样揉按。她摸到他的发质,他的额头,触到他头骨的坚硬与肌肤的温度。恍惚觉得他属于她。这片刻她忘了孩子,忘了怨恨,忘了所有的灾难,她的全部爱意与怜惜都倾注于眼前这张脸上。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手指不堪重负,手掌落上肌肤,不能动弹。他的手伸上来,压住她的手,她的手便完全贴在他的脸上。仿佛夜鸟钻进了树心,躲在浓密的枝叶底下。一切都静止不动。所有流浪的,都有了归宿。夜变得毫无负担。
“痛得厉害吗?”她问。她必须说话。一只夜鸟的熟睡是危险的。她必须说话。一只夜鸟不可能带着流血的伤口向温情妥协。
他打开眼睛。仿如黑夜的两道强光射向她的脸庞。她赶紧偏过头去。强光擦过她尖巧的下颏。
他坐起来,似乎有点晕头转向,又倒了下去,感到视线模糊。
水荆秋没有任何消息。他在她的感觉中成了一个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