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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亮的晚上-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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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非常相似,我没敢再想下去。

货车司机是一个小伙子,几乎没有穿衣服,赤着膊,赤着脚,一条短短的球裤,浑身晒得古铜色,脖子上系一条红绳,绳结上一块廉价的玉坠。

国维也爱在裤腰上挂各式各样的玉器,有些贵得不得了,他告诉我死人嘴里含过的蝉尤其珍贵……看上去都不如这个货车司机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并没有似一些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举起圆实的手臂,露出腋下浓稠的毛。

这时绿灯亮了,我们开动车子,各奔前途。

那样的年轻人从前是不会吸引我的。

他们只不过是原始小动物。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原始往往有种纯朴天然美,也许是国维近年来服用各式补品的种类太多太离奇,使我觉得年轻真是好。

什么样的东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着,当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给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着一大群刚出生小老鼠的尸体。

我当时觉得血不上头,恶心,站起时打翻茶几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书房另搭睡铺。

由他与他的药酒瓶睡。

之后他又托做妇产科的医生去找紫河车。

堂堂早年剑桥大学的大律师就快变为采阴补阳的茅山道士。

人家医生同他说,医院不做这种事,叫他另觅途径。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觉得难为情,抬不起头来,由得他闹个满天神佛。

玛琳一次偷偷问我:〃陈国维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说他早年玩得实在太厉害,现在拼命找补品。〃

这样猥琐的对白自我闺中腻友说出,有洁癖的我即时决定冷却这段友谊。

我当下说:〃我的话你未必相信,这样吧,今夜我替你约他出来,你亲身试试。〃

玛琳没想到我有胆讨她便宜,啐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处,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叹息。

我说:〃跟他的时候,才十六岁,童妻,婚后还长高了三公分。〃

〃陈先生什么年纪?〃

〃他当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说。

〃快十一年了。〃我说。

周博士说:〃他现在正当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习惯同嗜好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太公。〃

〃当年是家长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爱上他的。〃

〃一个十六岁的女童怎么会结识中年大律师?〃

我放下酒杯。

〃他为我辩护。〃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

她脸色凝重,小心地处理这个关口。

她问:〃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说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这儿来视为一种享受,可惜时间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渐渐成为一种负担,可否设法方便我?〃

她温柔地问:〃你想怎么样?〃

〃让我晚上来,每星期两次,或是更多次。〃

〃晚上我有私生活。〃

〃那么一次,只一次。〃

〃好吧。〃

我吁出一口气。

〃每星期一你来我处晚饭,时间充沛一点,八至十。〃她把地址给我。

我如释重负。

终于可以完全脱离白天。

〃太纵容你了,完全不见阳光,对身体无益。〃第2章

健康算什么哩,直到你失去它。

那一日走的时候,也已属黄昏。

天下着潇潇雨。

我拉一拉外套襟,上车。

时时与自己说,做人不宜过分苛求,能够与社会脱节已是最大的福气。世界上一切事情与我无关,多么好,谁要与公众息息相关?开什么玩笑。人之所以要赚那么多钱,就是想用金钱划出一条肯定的界限,与公众离远远的,站在干地上,诚恳而善良地说:〃群众的力量不容忽视。〃

国维一直在金钱上满足我。

他从来不吝啬,其实他的收人,并不如外界想象中的好,有一阵市面旺,人们火气也旺,动不动打官司,他收人亦水涨船高。

那时他做得凶,玩也凶,几乎不用睡觉,夜夜笙歌,凌晨回来眠一眠,又赶到法庭,满城地走。

事业陷入低潮,空闲较多,他反而精神欠佳,工作真是男人的全部。

婚后他接手管我,我再也不必做任何与生产有关的事,他并不喜欢孩子。

他常充满灵魂地说:〃你若做我这一行,日常接触的全是坏的种籽,你也会对人生发生怀疑。〃

我也不喜欢孩子。

因为我实在不能当自己是一颗好种籽。

只有国维才能容忍我。

或者掉过头来说,只有我方能容忍国维。

车窗外的景色有肃杀之意,仅有的树枝也光光的。

夏夜最美,尤其是浓雾夜,坐汽车渡轮过海港,设法占船舷第一个位置,船驶出后,车子像是浮在雾中央,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一段,直至抵达彼岸。

不过秋夜也好,天像是非常高,总是深蓝色,星光灿烂,似太空馆中之人造天幕,无论什么,太美了就不像是真的。

国维现在才像个真人,衰老、猥琐、迷信、坏脾气。

我苦笑。

〃太太,回家?〃司机问。

〃不,不回家。〃

〃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统一吧。〃

〃是。〃

〃不不不,到山顶去兜个圈子。〃

〃是。〃

〃还是回家吧。〃我终于颓然说。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是。〃

我问:〃先生今晚在哪里?〃

〃豪华俱乐部。〃

〃赌?〃

司机不便回答:〃先生叫我十二点去接他宵夜。〃

我极少极少问及国维的行踪,司机很放心,知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断不是查根问底。

〃我也去豪华俱乐部。〃

〃太太,那处不招待女宾。〃

〃我不相信。〃

司机尴尬,〃真的,太太。〃

你瞧,无处可去,上班的人没有烦恼,十个八个小时工作下来,筋疲力尽又一日,不必挖空心思打发时间。

车子还是往家里驶去。

喝完汤,突然想寻幽探秘,自己开车往豪华俱乐部。

那种别墅式的赌馆都有保镖看守。

我据实说:〃我是陈国维夫人。〃

他们立刻放我进去,可见国维是熟客。侍役礼貌周到,〃陈先生九点钟到,已吩咐过了。〃

什么不招待女宾,鬼话。

只不知有多少女客自认是陈国维夫人。

做他的妻子也并不难,只不过要精湛地掌握杀死时间的本事。

我不嗜赌,只明白二十一点,跟国维到每个赌城,也只玩二十一点。

坐到赌桌边,看一回,觉得没有意思。

单身女客,自手袋中取出巨额现款狂赌,是每个赌场都有的事,但我身边没有这样的钱。

身边有位壮年男客挨得渐近,我不以为忤,这不过是证明我仍有吸引力,况且又会有什么良家妇女跑赌场来呆着?怪不得别人轻薄。

我要走了。

抓起手袋,离开赌桌,那位中年人跟着上来,拉住我,我转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他已将一叠筹码塞我手中。

这次真是自取其辱。

〃给你。〃他一脸酒意,满嘴酒气。

〃我不要。〃

〃给你。〃他抓紧我的手。

那中年人的手如蒲扇般大。

我并不害怕,也不尴尬,我说:〃你误会了。〃

他连忙加注,筹码多得我握不住,漏在地下,从旁的职业女性眼中露出的艳羡之色,可知这些必然是大筹码。

我温言说:〃先生,我是来等人的。〃

他并不粗鲁,只是气息重,〃等人?什么人会叫美丽的小姐等?跟我来。〃

这人豹子头,铜铃眼,体重近百公斤,我进退两难,卡在走廊当中,我不敢令他下不了台,再说,他也没做什么,这又是国维常来的地方。

正在尴尬,有一把很镇静很温和的声音插进来说:〃她等的人是我。〃

大汉诧异,〃是你?〃

说话的人一表人才,手搭在大汉肩上,叫他给个面子。

他身份显然不简单,大汉即时醒了三分,呵呵笑,〃误会误会。〃不过他捡口一点面子,〃你怎么叫漂亮的女孩子等你?〃

说罢走开。

我捡地上的筹码。

那位先生警告我说:〃这些最好还给他。〃

我莞尔,他也弄错了。

我不去拆穿,把拾起的东西交给他。

〃小姐,这里不是你做生意的地方。〃

我正准备回家,也不想多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谁知他得寸进尺,把脸拉下来,〃我以后不要见到你,你立刻走!〃

我愕然。

他说下去:〃有客人带你进来,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单独进来找生意。〃

我瞪着他。

这人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国维走进来。

〃国维,国维!〃我扬手。

国维见是我,一怔,急急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不悦。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国维兄,无论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她还是要走。〃

〃朱老二,你乌搞什么,这是内人。〃

〃什么?〃

〃内人,老婆,妻子。〃

〃别开玩笑。〃

〃这种玩笑怎么开得?你见我胡乱认过老婆没有?〃国维也喝了几杯,江湖腔毕露,〃赶明儿你到舍下来,我把结婚证书给你看。海湄,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称呼他一声。

然后我看到一件奇事,这个相貌堂堂的赌馆老板忽然在三秒钟内涨红了面孔与脖子,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连忙尽义务让他下台,同国维说:〃快过来陪我看这边的局怎么下注,来来来。〃

拉着他走到一边,撇下姓朱的。

国维沉下脸,〃你怎么来这里?〃

〃因为无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来这里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没说错,无聊。〃

我顿时萎靡,对他来说,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会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泄了气,〃我这就走。〃

国维见我并不反抗,也平了气。〃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边。〃

他还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车场,看我上车。

〃以后不准你到这里来。〃

我发动车子。

〃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国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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