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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量用简单句子,文法不是现代式就是过去式,短短一百文作文,写得似拉牛上树,不过孔老师赞他进步迅速。
她鼓励学生:“王千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千岁笑,对,还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孔老师长得潇洒,短发圆脸,讨人喜欢,读书女子都有股不一样气质,成年学生自然注意到。
“孔老师芳名叫什么?”
“我叫孔夫子,为什么不交功课?”
千岁低头暗暗笑得肚痛。
“孔老师为什么来教成人班?”
“因为你们真正愿意追求学识,教起来事倍功半。”
学生们被她说中心事,沉默。
“作为一名教师,最缺乏挑战是教名牌中小学:家长们已私下努力把子女训练成半边天,连明年功课都做得滚瓜烂熟,平均分九十八点六,还有什么可教?”
“孔老师是说我们是植物人,教懂一颗番薯才有成就感。”
“你才是番薯,不,你是棵椰菜。”
“别吵,读书。”
孔老师轻轻地说,“我的理想是到内地山区教贫民儿童。”
千岁抬起头来,呵。
“已经有许多志愿人士前往,不过多一个更好。”
千岁一直没有说话,他手上有一狄更斯的《块肉余生》,看完要做读书报告。
回到家,母亲笑说:“读书也有好处,再也没有闲杂人等找你。”
桌子上有糕点,“谁送来的?”
“大伯与三叔。”
母亲笑容不减,有什么好消息?
“蟠桃已怀著双胎胞,他们决定速速注册,取消酒席,改为蜜月旅行,特来通知我一声。”
这下子连千岁都咧开嘴笑,“好家伙。”
“王家要添丁了。”
无论怎么说法,老法新派,幼儿总叫人笑。
大伯见到千岁时说:“你妈的意思是,我退休之后,由你来辅助金源做修车厂,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金源有蟠桃帮忙。”
“你妈不放心你开长途车。”
“她过虑,我喜欢开车,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大伯咳嗽一声,“最近发生许多事。”
“我会小心。”
“你别奋不顾身。”
“我明白大伯。”
“那么我把那辆小公路车转到你名下。”
千岁呆住,大伯竟如此慷慨。
“你进可攻,退可守。”
大伯拍著他肩膀,“我退休了,我家本非粤人,无端南下五十年,学会了鸟叫似的粤语,如此告老还乡,回复江南人本色。”
他仰首哈哈大笑起来,千岁过去握著他的手。
“事情就这么说好了。”
简简单单,事情交待完毕,大伯真是奇人,千岁由衷佩服。
金源注册那天,全家前往观礼。
三叔说:“真巧,邓大小姐也今日结婚,不过,她在英国伦敦举行婚礼。”
千岁脱口问:“嫁给谁?”三字一出口又觉唐突。
“嫁给远房表哥,他在英国外交部工作,婚后不回来了,邓先生在市区买了一层公寓送给她作嫁妆。”
千岁放下心头一颗大石,她没有选那个坏人,万幸。
三叔接著感喟地说:“二小姐呢,看样子打算玩一辈子,”他看著这两个女孩长大,“她们都没有架子,对下人亲厚。”
三叔的判断十分正确,许多社会地位优越的人都平易近人,孔老师是其中之一。
千岁在开车时都带著书本与笔记,他添了本发音准确的电子字典,闲时练习读音。
乘客都被他感动。
“司机你这样好学。”
“有志者事竟成。”
“叫我们惭愧。”
“司机将来想做什么职业?”
千岁笑而不答。
一位老太太叹口气说:“行行出状元,人靠自己争气,是不是司机?”
千岁听了,转过头去一笑,说:“多谢婆婆鼓励。
他浓眉大眼雪白牙齿兼一脸朝气,笑容似一丝金光耀亮车厢,几个女客看得一脸发呆。
千岁开动车子。
轮候等客之际他琢磨功课:故事主旨是什么,作者想告诉读者何种资讯,对社会可有控诉,书中最叫你同情的角色是谁,用理据支援你的说法,在互联网上查阅狄更斯的生平。
忽然他听见扰攘声音,自书本中抬起头来。
“什么事?”
“打架。”
千岁下车,只见两个孔武有力司机正在沙地械斗。两人均受了伤,面孔、身体均有鲜血流出。双方都握著铁管子做武器,咬牙裂齿,要置对方于死地。
千岁想劝架,可是弄得不好,第一个有生命危险的是他,不过,一报警又有麻烦。
他急了,在附近茶水档处取过一支传声筒,对牢大喊,“公安一来,起码坐一夜,不用找生活?”
宏亮的声音忽然霹雳般响起,大家都纷纷说,“有理,住手吧。”
千岁大声斥责,“司机生涯还不够辛苦,还要自相残杀?”
“谁,谁在说话?”
千岁放下传声筒。
那两个打架的年轻人一听教训,气消了一半,两人对视对方半响,竖起汗毛渐渐平复,两人同时当啷一声扔下铁管,悻悻然回自己车上。
千岁松口气。
这时,制服人员赶到,凶霸霸问话。
有人递烟递水,不知塞了什么进口袋,事情渐渐平息。
茶水档老板出来取回他的传声筒。
有人用脚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复原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乘客又拎著行李争自上车。
可怕,千岁想,差点闹出人命。
他们这一票人还不够苦?
人家读大学他们开夜车,人家穿西装他们穿短裤,还需不争气自相残杀。
千岁看过三叔必恭必敬帮邓太太小姐捧著购物袋放进车尾厢,弯著腰替她们拉开车门,让她们坐好了才关上车门,下雨时还要打伞,车子一定要轻轻停在她们身前,否则,她们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还赞她们没架子,“邓家司机好规矩”像在说一条狗。
千岁越想越气。
他忍不住到茶水档买了一瓶冰冻啤酒,仰头喝两口,叹口气。
“谁的车子?”一个彪形大汉走近。
千岁走过去,“我的。”
“车门一直锁上?”
“刚有人打架,我急急锁上车门。”
“我那里走脱一个按摩女。”
千岁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车看看?”
他打开车门。
忽然有人叫那大汉,“师傅,这边。”
大汉看看车厢,“你走吧。”朝另一边走去。
千岁巴不得离开是非地,把车驶到另一个村口载客。
他忽然听到车内有一把声音:“到岭岗过境,再去飞机场,由落雾洲往赤鲤角,我给我三百元。”
千岁不相信双耳,他自倒后镜里看到一个高大金黄头发的年轻外国女人对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肤,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单薄,这时老实不客气把千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过穿上。
她一定是大汉口中所说那个走脱了的按摩女。
千岁不出声,那女子数出三百元丢给他,然后点燃支香烟吸一口。
“车厢内不准吸烟。”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烟丢出车窗,千岁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
她语气生硬地哼起英文歌来,“宝贝要买双鞋子,宝贝要走出这里,宝贝要远走高飞,宝贝要寻找新世界。”
千岁往飞机场驶去。
“我来自白俄罗斯,说:白俄罗斯。”
趋近了,千岁闻到一阵汗臊味。
“你那么年轻,做了多久?”
她际遇那样差,离乡千万里,生死未卜,却不改欢乐本性,这女子有什么质素仿佛可供王千岁学习。
千岁不出声。
“呵,你不爱说话,”她忽然改了歌词,“妈妈需要一双新鞋,妈妈需要看这个世界。”
车子飞驰出去。
千岁恻然,他日常遇见的,全是这些没有明天的人,不知从哪里来,活著,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随遇而安,过一日算一日,今天总要吃饱,太阳落山,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来。
孩提时谁也没有替他们计划过将来,去到哪里是哪里,流浪寻找机会前程,这不是他王千岁吗?不,他还有妈妈叔伯,他们比他更惨。
千岁把一只旅行袋丢给白俄女。
她打开,见是干净衣服,心生感激,到后座换上。
又把头发掠往后脑用橡盘扎好,忽然像个清纯少女。
千岁问她:“去何处?”
“有人接我去汶莱。”
“你家人呢?”
“似我这般地步,何来家人?”
“他们仍在白俄罗斯吗?”
“是,每月待我寄钱回去过活。”
千岁把三百元还给她,“去买双鞋子,有机会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爱。”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她搂著千岁深深一吻,“祝我幸运。”
金发女终于静下来,在后座打盹。
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千岁停住车,想叫她下车,转过头去,车厢人迹杳然。
白俄女来去如风。
不知几时,她已下车走得远远。
千岁不愿空车回去,他换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区。”
忽然之间,一帮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涌上来,他们的导师高声叫:“别争,守秩序。”
千岁转过头去,又惊又喜,“孔老师。”
可不就是短发圆脸的孔夫子。
“王千岁,”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没有。载我们回市区吧,这里一共十二名交换学生,今晚在中区青年会入住,明日才有热心寄养家长来领走他们。”
“这责任多大。”
“谁说不是,这班北美生像猢狲一般。”
“他们听得懂吗?”千岁骇笑。
“很快会懂,孩子们,静一点。”
车子向市区驶去。
一班学生忽然高声唱起四重奏,歌声清脆,“划划划划你的船,顺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过是一个梦……”
千岁沉默。
同一部车,载千百样人,他是司机,他必须把他们安全地载到目的地。
抵达青年会,孔老师付车资,千岁说:“老师,不用。”
“怎么可以,”孔老师坚持,“这是你的营生,油价上升至廿六年来最高,怎好意思叫你白做。”
千岁只得收下。
老师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