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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娜有了和卢铁汉谈话的话题,她问:“你家里都好吧?”卢铁汉说:“就那样吧。个人是个人的事。”米娜知道他一家五口的大概情况,停了一会儿说:“有家还是挺好的,有话总能在家里聊聊。”卢铁汉迈着缓缓的步子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米娜问道:“你不和他们聊吗?”卢铁汉垂着眼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米娜看到他疲倦的目光,突然领会到卢铁汉其实是一个在家中也不聊天的男人。这样想着,便对他的境遇有了更多的同情,他今天晚上约自己来,或许就有聊一聊的愿望。她心中升起一种软乎乎的感情,这种感情多少像小时候抱着洋娃娃哄着拍着时有的感情。她似乎想伸出手轻轻抚摸什么东西,或许就是那个洋娃娃。她似乎又看到自己的手在一片阳光中闪闪发亮。她对卢铁汉说:“说说你的情况吧。”卢铁汉说:“没什么说的,就那些情况。”米娜转头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吧。”卢铁汉沉郁地走了几步,说道:“想法也理不出个头绪。”两个人站住了,互相看了看。
卢铁汉躲开了她的目光,背着手昂起头看着灯光笼罩的天安门广场,前门箭楼、历史博物馆及人大会堂都在暗蓝的天空下环卫着宽阔的广场。米娜想到什么,说:“你等一下,我去买两根冰棍。”说着,便跑向那个卖冰棍的小推车,老太太抬起白帽下黑红的面孔问米娜是要小豆冰棍还是奶油冰棍时,看着米娜的眼睛露出一丝惊骇。她的目光在米娜的脸上打量地停留了瞬间,这给了米娜强烈的刺激。老太太的目光触痛了她脸上的伤痕,提醒了她破相的事实。她坚持着站在那里,看着老太太将小推车上面的白木箱打开,掀开里边的保温棉垫,抽出两根冰棍,一支奶油的一支桔子的,然后合上棉垫,盖上盖子,将冰棍递给了她。在递交冰棍收钱的过程中,老太太又很快地看了她的脸一眼,这一次倒没有那么多惊骇,却有着更明确的判断。米娜觉得老太太的目光像冰棍一样凉,她扭身拿着冰棍往回走时情绪黯然,好像在走向死亡的深渊。今天见面,卢铁汉对她脸上的伤痕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注意,这很安慰了她,她觉得起码在夜晚的灯光下她的相貌并没有让卢铁汉吃惊的地方,然而她现在知道了,那一定是卢铁汉有意不刺伤她。她在卢铁汉苍老、瘦削、黯然的无聊与寂寞中看到了一点让她感到慈祥的东西。
她走到卢铁汉面前,垂着眼问:“你要桔子的,还是要奶油的?”卢铁汉说:“都行。”
米娜将奶油冰棍递给了卢铁汉,两个人吃着冰棍,慢慢绕着纪念碑一圈又一圈走着。冰棍吃完了,米娜拿过卢铁汉手中的小木棍,跑了两步扔到垃圾箱里,用手绢擦了擦嘴。她看见卢铁汉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便问:“没带手绢?”卢铁汉按了按裤兜,摇了摇头。米娜犹豫了一下,将手绢递过去,说:“你擦一下吧。不过我已经擦过汗,不太干净了。”卢铁汉看了她一眼,接过去,用手绢在嘴四周轻轻按了按,又略微擦了擦手,便还给米娜。两个人又慢慢走起来。米娜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将手绢重新折叠了一下,将潮湿的部分折到里面。在折叠的过程中,她似乎闻到了手绢上卢铁汉那浓重的烟味。她将手绢握到手心,转头看了看卢铁汉,说:“你现在是不是抽烟比过去更多了?”卢铁汉点了点头,说:“是。”
两人又走了一阵,米娜说:“太晚了,我该走了。”两人面对面站住了。卢铁汉点点头,说:“以后有时间再见吧。”米娜说:“好。”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卢铁汉很慈祥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脸上的伤痕基本上看不见了。”米娜垂下眼,她知道这是安慰。
卢铁汉又说:“我认识一个最好的皮肤科大夫,协和医院的,你可以再找找他,他可能会帮助你。”他告知了对方的姓名、电话及地址。米娜感情复杂地站在那里,她记住了有关这个医生的一切。
卢铁汉比她高一头地立在面前,好一会儿,才伸手抚摸了一下米娜的头顶,又沿着后脑勺轻轻抚摸下来,大手落在她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夏衣,她觉出了那只大手的重量、热度和粗糙。那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表示了一点嘱托和爱护。米娜直到这时才领会了对方对自己的全部情谊,她低下头,用头在卢铁汉的胸前轻轻蹭了蹭,停顿了一会儿,仰起已经泪流满面的脸看了卢铁汉一眼,便和他分手了。
第五十三章
卢小龙站在“洪都七号”江轮的最高层甲板上,看着船头劈开赣江江水溯流而上,船的上下两层甲板上站满了手持长矛的北京红卫兵,他正率领着三四百人的“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由吉安去南昌参加江西省革命造反派的联合革命行动。1967年的夏天已然天下大乱,全国绝大多数省份都陷入了造反派与保守派大规模的武斗之中,卢小龙也卷到了“天下大乱”之中。
4月20日,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成立,学生造反派领袖几乎没有掌握丝毫实权。卢小龙在年初关键时刻领着沈丽到上海串连,回来后尤其竹篮打水一场空,在近百名市革委会委员中,挂了一个倒数第几的虚名,没有任何意义。学校的实权又都落到解放军宣传队的手里,他更是无事可干。各种名称的红卫兵组织在军宣队的管制下渐渐名存实亡,当校园里每一班学生都由一个解放军领着整日坐在教室里学习毛主席语录时,学生革命造反的空间迅速收缩。几经犹豫,卢小龙给江青打了电话,他原想述说自己受压的感觉,及至电话通了,却变成了对江青的问候。倒是江青问了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便如实回答:没什么干的。江青对他说:现在全国范围内在打倒拿枪的刘邓路线,1967年是全面阶级斗争的一年,让他放开眼界,关心全国的两条路线斗争。江青显得很忙,对卢小龙有些淡忘,对卢小龙的电话也稍感意外,这有些刺伤了卢小龙,然而,江青百忙之中的三言两语口气还是和蔼的,这又给了卢小龙一丝安慰。这种安慰在电话打完之后被他不断重温着,以能克服一种深深的被遗弃感。他发誓不再给江青打电话,随即又说服自己,江青同志很忙,能有这样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关心了。
这种复杂的心理,最终酿成了新的“铤而走险”的行动。他不畏生命危险,带着卢小慧、鲁敏敏还有北清中学的一些学生杀向南方了。这次,他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为保卫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而战,多少有些悲愤和不顾死活的心情。很像一个儿子在受到父母冷淡、遗忘及屈辱后,不但不抱恨,反而用不惜牺牲生命的忠诚行为来证明自己对于父母的重要性。这一次,他希望自己再在中国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们沿着京广线南下,先到湖北武汉干了一阵,又南下到湖南长沙干了一阵,最后从湖南株洲坐车向东来到他们大串连时来过的江西。这时的中国依然是“革”与“保”两条路线的斗争,各地的省、地、县党委早已在运动初期被冲垮,所有的保守势力都聚集在军区的庇护下,各省市差不多都形成了从上到下势不两立的两大派。面临争夺未来各级革命委员会政权的实质性斗争,两大派的斗争愈演愈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卢小龙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造反派一边,与当年大串连时一样,北京来的大中学生无论在北京是什么派,到了这里一律成了造反派,这件事让卢小龙觉得十分有趣。看着密密麻麻站在两层甲板上手拿长矛、头戴安全帽的红卫兵,卢小龙就觉出了武装与战争的含义。在江西,他再一次知道了自己名字的价值,正是凭着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组织能力,他把赴赣的所有大中学生结成了一个影响全省运动的势力。在北京的政治斗争中没有得到的东西,或许在外省的政治斗争中能够得到,他在自己的革命事业中又生出许多想象。
天空逐渐阴霾起来,两岸的田野、村庄、公路和一脉一脉小山缓缓掠过。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水手走过来告诉他:“这一带是保守派控制的地区,要多加注意。”卢小龙看了看浩浩荡荡的江水与两岸平静的田野说道:“没关系,我们在水上,他们在岸上,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南昌的行动。”这次,他们之所以不走陆路走水路,就是为了躲开保守派控制的地区。正在这时,远方江面上接连露出几艘船只,就像整个江面发生倾斜一样,卢小龙及甲板上的很多红卫兵都有了危险的预感。远远地看不清那几艘船只的情况,更看不清船上的人,然而,从它们一艘接一艘气势汹汹驰来的样子,就让你想到这可能是敌人。大伙管一脸络腮胡的水手叫大刘,这时候说道:“是不是把大旗收起来,让大伙躲到船舱里?”卢小龙看了一眼在甲板上飘扬的“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的大旗,又看了一眼上下甲板上立满的红卫兵,望了望与对面船只的距离说道:“不用。”他知道,时间已来不及这样做了。没多一会儿,一共四艘船迎面开了过来,这是四艘一样的铅灰色的运输船。船不大,每艘船上立着七八十个手持长矛、身穿蓝帆布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彪形大汉,有的人手里还持着船上救火用的战戟一样长长的救火钩,有的人手里持着一丈多长的带矛尖又带钩的竹竿。当四只船相继迎面擦过时,这边船上全副武装的北京红卫兵与那边船上的彪形大汉们互相对视着,打量着。
看到这四艘船没有迎面摆开阻挡的阵势,而是一艘一艘擦过,卢小龙一瞬间掠过一个侥幸的念头:他们大概不是冲“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来的,然而,他随即就看到这四艘船在“洪都七号”的船尾绕了一个弯,掉过船头,左右各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