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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下来。这时,你才可以更从容地抚摸他干瘦而又结实的身体,对他说一些娓娓动听的情话,向他述说情感、忧虑和不安,也可以对他劝导、提示和管教。你也才可以和他商量更重要的事情,进行更深入的谈话。你有很多担心,他却毫无担心,这常常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分歧。
坐在暗处的主席台后面看过去,胡萍想到,一个人事多,其中一个表现就是要担心的事情很多。现在,大会顺利召开了,起码她的第一个担心过去了。她曾经担心这两天会下大雨,因为前几天天气一直阴霾不开,她曾建议呼昌盛将大会推迟几天。呼昌盛当时火急地拍着桌子嚷道:“《光明日报》的社论《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都出来了,其他各报的社论不久也要出来了,这个行动绝对不能再晚,再晚就失去任何意义了。下小雨就下小雨开,下大雨就下大雨开。”结果,天晴日朗,人比预期的来得还多。看着呼昌盛及全市的造反派头头们坐在一排排长桌后的背影,再越过长桌看到一排排顶着亮晃晃的太阳低头弯腰的几百个黑帮,再越过他们看向几十万人站满的大操场,胡萍感到自己此时又处在不太被呼昌盛需要的地位上。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呼昌盛反工作组绝食,自己每天晚上通过那孔下水道与呼昌盛沟通时,是呼昌盛最需要她的时候。后来的一段时间,呼昌盛也还经常比较需要她,然而,又经常不太需要她。这常常令胡萍十分担心。
她还要担心很多呼昌盛关心的事情:她担心这个大会组织产生混乱;她担心40万人召开大会弄不好挤出人命;她也担心王光美和几百个黑帮的押送、集中、疏散和安全问题,出了人命也不好;她还担心呼昌盛的安全,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绞死呼昌盛”、“油炸呼昌盛”的大标语也曾满北京地出现过;她还担心保守派的捣乱,也担心武克勤从中破坏;她还担心几十万人的秩序,担心批斗活动搞不好中央文革不满意;总之,呼昌盛组织每一项活动,她都担心呼昌盛成功不了。这些担心常常变为她对呼昌盛的提醒,变为对呼昌盛领导的“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的建议。她虽然在井岗山兵团不算最核心的成员,但其实是惟一能够真正影响呼昌盛的人。文化大革命进行快一年了,在全国都在大夺权的过程中,她常常要考虑呼昌盛明天的政治地位。担心呼昌盛在政治上不能成功,这是她现在最大的一个担心。
与此同时,她还有一个最大的担心,就是担心呼昌盛成功了会抛弃她。两种担心常常此起彼伏地微妙地结合在一起。作为第二个担心的表现,她常常非常警惕和敌视呼昌盛身边的女学生。现在,有成群的女学生追随着他,其中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一个男人举起旗帜勇敢前进时,在他身后不仅出现了革命的队伍,也出现了女人的队伍。当呼昌盛被一些女孩包围时,她不能怒,不能恼,常常怀念起呼昌盛去年绝食时两个人的关系,那时,她是呼昌盛身边惟一的女性。如果呼昌盛成功了,就将离开她,而不成功,就会留在她身边,她很难在两种情况中做出选择。如果呼昌盛成功了便抛弃她,她宁可不要呼昌盛成功;然而,呼昌盛不成功,她却可能不要呼昌盛。震天动地打倒又打倒的口号声早就一遍又一遍响了起来,大批判的怒吼早就通过遍布校园的高音喇叭响彻天空。在这片大革命的声势中,胡萍的思绪掠来掠去,最终还是落回一个女孩的思路上。
现在,时时提醒自己的是身体的感觉。这两天,月经提前半个月就来了,而且来得很汹涌。她发现自己的妇科越来越敏感。前天,一知道父亲被打倒,就感到全身受到震动,反应最强烈的是妇科部位,小腹一阵隐痛,当天月经就提前来了。这次经历使她突然领悟到一个规律,每当她心理上受到强烈冲撞和打击时,常常在妇科反应出来。有时候是分泌物增多,有时候伴有一些鲜血。像这一次,月经突然提前,而且量大。当两腿之间女性最隐密的部位一派粘湿时,她不仅觉到了那里淤积的血迹,也隔着衣裤闻到了血的腥味。这时,她不能不感到作为女人的软弱。当一个打击落在身上,最先受伤的是妇科。发现这点规律,让她生出很多女性的忧郁和叹惋。
父亲照理说是知识分子,可又是当权派,一个研究所的所长,也是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的学部委员。当学部的造反派冲进家里把父亲揪出来批斗时,和今天将这么多黑帮揪出来批斗是一样的。家自然是抄了个底朝天,当她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箱子都像螃蟹开膛一样乱糟糟地敞开着,床上地上的衣物摊得乱七八糟。书柜有翻倒在地的,有没翻倒在地的,让你想到庙里的泥菩萨,有的站着,有的被推倒了。母亲也被揪着去陪斗了。连自己的房间也被搞了个天翻地覆。桌上的玻璃板碎了,素洁的床单上印着肮脏的脚印。抽屉拉开着,里边的书、日记本被翻得乱七八糟,自己收集存放的文化大革命资料也都一卷而空。当时,涌上她大脑的第一个问题是,父亲打倒了,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现在,政治上的影响还没有表现出来,生理上的影响却出来了。那个躲藏在小腹部的子宫其实是女人身体的缩影,是女人最敏感的器官,外来的打击首先让它受创。这样想着,尤其觉出自己的软弱。看着眼前光天化日下批斗王光美与几百个黑帮,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让她感到革命的严酷。当自己失去了家庭的庇护,反而要受到家庭的连累时,她多少觉得自己像失去了贝壳保护的软体动物。当她拥有一个红色家庭,再有一个革命造反派的身分,她可以做到勇敢无畏,然而现在,她远不像过去安全了。
一瞬间,她又想到自己身体的松软与白皙。她知道自己的皮肤很白,黑褐色的头发有些自然弯曲,眼睛波光流动,有些外国女孩的样子。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块嫩豆腐,躺在白瓷盆里微微晃荡。她有足够的柔情温柔一个男人,然而,她需要一个有一定硬度的盘子托住自己的身躯。她知道自己聪明,也知道自己有一定的政治头脑,甚至想独自做出政治业绩,然而,她最愿意的还是像宋庆龄辅佐孙中山那样,辅佐一个伟大的男人从而成为伟大的女人。这样,她的目光又落到呼昌盛的身上,他正在和身边其他大学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低声交谈。
她的妇科也为她和呼昌盛的感情做出了奉献。这种奉献的表现之一,是她几次月经不来。这使她非常紧张,怕是怀孕了,她曾经冒充已婚女子去医院做了检查,不过是虚惊一场。那时,呼昌盛也跟着紧张,他这个造反派领袖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虚惊过去之后,呼昌盛便揶揄她说:“你这是搞假怀孕。”今天她突然明白了,“假怀孕”也是一种妇科反应,假怀孕和真怀孕一样,表明一个女人为爱情做了奉献,表明爱情在子宫里已经开过花、结过果。在没有和呼昌盛发生男欢女爱之前,她很少有月经推迟的现象。看来,一个女人总是利用自己妇科的反应在述说什么,妇科的反应可能就是女人最特殊的相貌。想到这里,她心中生出一种女人的自怜自爱,同时也便觉得在这样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定要设法使自己柔软的身体躲藏在结实的贝壳里。
批判大会在一片革命口号中结束了,几十万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四面泛滥。透过大操场四周的树木及楼房,看见一股股稠密的人流向四面流去。大操场上人稍稍松动了一些,也还密密麻麻地拥挤蠕动着。几百个黑帮在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的押送下鱼贯撤出,一大群红卫兵裹着王光美也离开了主席台。胡萍听说还要对王光美进行审问,便跟了过去。那边数十万人还没撤净,这边的一栋教学楼内,一场审问已然开始。
王光美被红卫兵围在一间教室的中间,教室门紧闭,整个教学楼的大门也有专人看守,胡萍进入自然不会有什么困难。当她进入教室后,审问早已在进行之中。王光美神情疲惫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用比较镇静的态度回答着一个又一个气势汹汹的问题。胡萍挤到人圈的第一排。过去,在新闻纪录片和报纸上,看到过王光美的形象。看过王光美作为国家主席夫人同刘少奇一起出访东南亚的纪录片后,王光美成为她特别感兴趣的人物。现在,王光美近近地站在面前:修长的个子,即使在批斗中也显得很好看的面孔,带着一股资产阶级味。
有红卫兵问:“刘少奇是反党头子,你知道不?”王光美想了一下,回答道:“毛主席十一中全会上没有这么说。”可能觉得这一句申辩会激怒红卫兵,她紧接着说:“十七年来,成绩是毛主席的,刘少奇是第一线,有错误是他的,他负责。”胡萍盯着王光美,王光美的这个回答应该说是很顽强的。又有一个红卫兵拿着手中的皮带指着她说:“《红旗》上戚本禹的文章你刚才说你同意,那刘少奇是否是修正主义一套?”胡萍知道,红卫兵这里指的是戚本禹写的《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她在看王光美如何回答。王光美回答道:“批判刘少奇《论修养》一书是唯心主义等还可以,说他否认无产阶级专政等我还想不通。”有红卫兵又问:“修养和赫鲁晓夫是否一样?”王光美回答:“有某些方面是一样,但也有合乎马列主义的。”刚才提问的红卫兵立刻接着说:“这不是修正主义吗?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又有红卫兵问:“戚本禹的文章好得很,还是糟得很?”王光美回答:“从批《清宫秘史》和肃清刘少奇影响是好得很,但有些事实我有保留,是假革命、反革命我未认识到。刘少奇从来没有讲过《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
胡萍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光美,她有些佩服王光美的勇气。在北清大学不到一年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