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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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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沈丽显得极为冷淡。沈丽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明白了,有了对卢小龙的一丝歉意。只是她不愿承认什么,也便不做任何解释。在有些尴尬的沉默中,面前的卢小龙尤其显得矮小和黯然失色。卢小龙板着长脸一动不动的姿态,不但没有引起她的爱慕与尊重,反而让她产生了轻视。昏黄而无聊的灯光从头顶落下来,小屋里更显得十分局促。一张破桌子、几个破木桶占据着一角,一扇小小的窗户装着窄窄的、肮脏的玻璃。
  隔着玻璃,看见深夜的上海市灯火像鬼的世界一样恍惚。卢小龙坐在那里,像是残破的林园里的小石雕,又像一条沉默不语的石头狗。
  在肮脏的斗室,沈丽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慢慢在全部记忆和生活背景中再一次认识了卢小龙。她想到了他和她从序曲开始的故事,也想到了卢小龙如何做出了陪她外出串连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决定。这是一个一眼看不出任何潇洒风度及男人气派的男孩,然而,却是一个经得住仔细回想和品味的男孩。在品味中,沈丽对人的理解力全部复活了。她便在对白天的回想中,看清了王洪文在见面过程中表演的粗糙,也看出了卢小龙始终敦厚平和、不亢不卑的真正高贵,然而,她依然不愿意解释。好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第二天要联合上海市造反派去崇明岛调查农场的“经济主义歪风”,知道卢小龙来了,他们请他带队。这个活动无疑会在第二天使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而然的解冻。
  沈丽说了一声:“你也躺下吧,我困了。”便先躺下了。卢小龙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丽说:“你挨着我躺下好吗?这样我暖和一点。”过了好一阵,卢小龙没有说话,在她身边躺下了。沈丽将手臂枕在头下,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花板说道:“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和一个男的过夜,居然是你,居然是这样。”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卢小龙,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说道:“真不可想象。”卢小龙还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想着白天的事情,感到了自尊心的敏感及自卑心理的强烈,同时也想到了要奋发向上的人生理想。沈丽在一旁睡着了,像儿童一样轻微的鼾声与鼻息呼在他的脖颈上。这使他慢慢平静下来。他侧转过身,与沈丽轻轻搂抱着睡着了。
  清晨天还没亮,一群人就集合着出发了。他的矜持和冷淡不过是需要哄慰才会化解的余波。一个特大的浪头迎面扑在船舷上,溅起的雪浪像巨爪一样扑向船头甲板。沈丽回转头,将脸贴在卢小龙肩膀上躲避风浪。卢小龙抓着一根铁杆,一动不动地站着。沈丽在那片风浪过去后,扬起脸看了看他,说:“你还没有傻够哇?”卢小龙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以后再不带你出来了。”沈丽直起身将帽耳扣系上,说道:“你不带我出来,我不会一个人出来?一个人的心是看得住的吗?”她瞟了一眼卢小龙,“你纯粹是个大傻瓜。”
  太阳渐渐揭掉了笼罩在江面上的白色雾气,江天开始明亮起来。当几艘帆船在浩荡江流中颠簸着远远近近地出现时,崇明岛的陆地便从水平线下浮了出来。一登上岸,就有车接。
  坐上车走了许久,便到了一个农场总部。当一百多人的联合调查团开始在崇明岛展开调查时,周围辽阔的土地、树林、河流、道路及房屋让你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岛屿。你不能想象它被长江水四面包围着,你感觉就是在一个城市的郊区。长江的浩渺诗意完全没有了,有的是与土地相联系的最世俗的场景。路边的小茶铺旁趴着耷拉着耳朵的老狗,一个脏乎乎的小娃娃蹲在老狗旁边撒尿,茶铺里坐着无精打采的老头子,一只破汽油桶被开了膛,横躺在那里,成了一个小蓄水池,一头得了皮肤病的母猪晃着拖地的肚皮,呼哧呼哧喘过土路,身上的毛斑斑驳驳地褪光了,像是一幅最狼狈的地形图。在浩渺的波涛上,你会觉得水面辽阔陆地狭小。在这里,陆地就是一切。
  从浩渺长江一步踏入这个土里土气的地方,沈丽最初感到十分不好理解,但也便理解了。崇明岛很大,从三年灾荒开始,上海市曾经动员十多万人来这里开垦种田。一个又一个农场和原来不多的农村交织在一起,造成了新的崇明县。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不同时期来的农场工人都提出了造反的要求,结果是一批批地造反到上海市去了。现在,一个又一个农场除了场部有些干部留守外,几乎空无一人了。寒冷的西北风从寥无人烟的土地上刮过,也从寥无人烟的平房住宅上刮过,一排排简陋的红砖平房垂头丧气地趴在天地里。
  每一排平房的房前房后,都留着主人原来柴米油盐居住的情景,几乎每一家门前都有胡乱搭就的小棚子,风吹开小棚子吱吱乱响的破草席门,亮出里面的坛坛罐罐、扫帚、墩布、劈柴、破自行车轮胎。一家一家的房门上着锁,有的拉着窗帘,有的没有窗帘。凑近窗户往里看,有的里面已经席卷一空,只剩裸露的木桌、木椅、木床。有的床上还有被褥,墙角大衣架上还挂着几件衣服。不同的情况表明,他们的主人有的给自己的大撤退留了后路,有的完全没留后路。有的房门大敞着,除了几件粗重的木家具外,空空如也,一片狼藉。
  窗帘都摘走了,钉子也掉了,挂窗帘的铁丝潦倒地垂挂着,寒风扑进屋来,一两张碎报纸与尘土一起飞扬。走出屋放眼望去,这个曾经人烟稠密的农场现在一片荒芜,让你想到历史的沧桑。
  来自北京的红卫兵与上海的造反派组成的联合调查团显出了临时拼凑的散漫,卢小龙在这几天的调查活动已经表现出了他的组织才能,他并没有惊天动地的行为和讲演,只是凭着已有的名声和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把调查团的工作变得逐步有序起来。一个像模像样的领导体系在比较妥贴地安排整个活动。按说,这是一些十分繁琐甚至枯燥的工作,调查团很多成员都显出了急于离去的厌倦,卢小龙却做得有板有眼,最后一天,整个调查团已经有点像常设机构一样有序地活动了。沈丽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当卢小龙平平静静地组织会议,在集思广益的基础上形成一条条决定时,他总是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说出一锤敲定的话。正是沈丽欣赏的目光使得卢小龙在这个远离北京、甚至远离上海的空旷冷清的岛屿上,有如此孜孜不倦的活动热情。
  这是在崇明岛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清晨就将乘船离开。沈丽与卢小龙想在离开前避开人群,两个人待一会儿。他们住在一个农场的场部,办公室是砖瓦平房,中间是挺大的厅,四周是不规则的七八个小房间,每间房间里都睡着调查团里的北京学生或者上海造反派的工人、干部。卢小龙和沈丽在一个房间里,一张写字台贴着正中的窗户,两边各放一张单人床。他们和衣侧躺在各自的床上,面对面说着话,门虚掩着,表明和外面隔离又不隔离。为了说话方便,他们脚冲窗户头冲门,避免了桌子对视线的阻挡。被子很厚,但很潮湿,盖在身上很不舒服。两个人的谈话就在困倦而又毫不思睡的旅行心态中进行。
  沈丽说:“你看,咱俩一男一女在一个屋里,好像谁都不奇怪。”卢小龙说:“大革命时期就是这样。”沈丽眼中含笑地想着什么,说道:“这要在北京,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这种环境里,好多事情都不敏感了、麻木了,像那天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也是男女生挨着睡。”卢小龙说:“大伙心都不在这上,都不敏感,就都随便自然了。谁像你,自己的卧室谁都不让进。”沈丽说:“那当然。”卢小龙说:“你说,现在是在你的卧室里,还是在我的卧室里?”沈丽看着窗外不明不白的月色说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卢小龙说:“那就是咱俩的。”沈丽说:“你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别人听见。”卢小龙说:“现在谁顾得上听这个呀?”沈丽说:“不过,我看人们对你还是比较注意的,你的名声确实不小。连王洪文也对你蛮客气的。”卢小龙说:“王洪文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碰运气碰的。”沈丽说:“你不是碰运气?”卢小龙说:“我的行动都是经过认真思索的。”沈丽说:“王洪文也肯定没少动过脑子。”卢小龙说:“你替他辩护什么?”沈丽说:“我犯得着替他辩护吗?我这是和你讨论问题。”
  卢小龙说:“我也挺难想象的。”沈丽说:“想象什么?”卢小龙说:“挺难想象你的,那么娇贵的一个人,可是一路上挤火车睡地板,和男的女的滚在一个大屋里睡,也挺革命的。”沈丽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卢小龙说:“那你甭回家了,就一直跟着我到处颠吧。”
  沈丽说:“该回家还得回家,老这样也不行。当然,老在家里也不行。这儿这么脏,吃不好睡不好,我还是挺想家的。可要是一年到头在那个家里,真能把人闷死。”卢小龙说:“那你为什么不上班?”沈丽说:“我这不是去年才毕业,分到政协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什么班呀?”卢小龙说:“我要是不晚上学的话,也早就是大学生了。”沈丽在黑暗中突然对这话很感兴趣,她欠起身问:“你怎么会晚上学?”卢小龙说:“我这届高三的学生差不多都是47年生的,他们是7岁上的学。我被我爸爸从小撂在老家,我们村里没学校,上学要跑好几里地,又没人管,我快8岁才上学。上学的第一年,脚又得了冻疮,差点烂掉。结果第二年又重上了一年级。”沈丽问:“那你今年多大了?”卢小龙说:“我比同届同学都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
  沈丽说:“你还是大点好。”卢小龙说:“这有什么好的?”沈丽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咱俩年龄就差不多大了。”卢小龙问:“你原来真的不愿意和比你小的男孩谈情说爱吗?”沈丽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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