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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却一派陈旧。她也想多少表现一下沈夏的存在,他高高的个子和风流倜傥的相貌该是对卢小龙的一个压力,也是对她骄傲的一种支撑,她懂得这个。然而,她背靠着钢琴坐在那里,面对着卢小龙却懒得这样争强好胜。
她知道自己的脸还在明亮地放着光,然而,那个光晕是柔软的,融化在房间的晦暗之中。鲁敏敏却像是刚从野外回来,微黑亮泽的皮肤洋溢着一团灰白的光亮,让你想到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匹小马在草原上跑过,鬃毛迎风飘舞。卢小龙坐在那里,像棵不大不小的杨树,沉稳地迎着风哗哗作响。沈丽目光含笑地迎视着他。这种目光对于迟钝的人,可以理解为大方礼貌;对于高傲的人,可以读作自尊与平静;对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理解她的人,可以读作对对方长久的盼望和情意。她就用这种目光面对着卢小龙,在似乎是安详的、又是听天由命的、逆来顺受的心态中等待着。
卢小龙也没想到今天的见面是这样的。他没有想到西苑如此冷清,灰黄的风刮过院子,除了几棵松柏在守卫绿色的梦,柳树、槐树及杨树都光秃秃一派颓丧。没扫净的落叶在一座座小楼前贴地溜过,家家门窗紧闭,像是没人居住的地方。他只觉得自己是火热的,他带来的鲁敏敏是暖热的。当他敲开沈昊的家门时,沈昊不在家,只有他的夫人杜蓉坐在客厅里,一边织毛衣一边与保姆聊天。客厅里光线阴暗,人烟荒凉。及至他兴致勃勃地登上二楼,推开琴房,眼前的景象同样晦暗。一扇窗户,被黑苍苍的槐树所遮掩,房间里的木墙壁、木地板都是棕红色的,一架钢琴半对墙角斜放着,沈丽正和一个看着挺高大、挺轩昂、又有点目光闪烁、唯唯诺诺的年轻人聊天。从进门看到的景象,他知道这是一个冷清的谈话,不过是为了熬时间。
沈丽站起来了,并不像夏天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那样光彩照人。她现在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开身毛衣,里边是一件黑色的细毛衣,显得比过去家常和柔软。她的表情也大不一样。
那一次是大方的,揶揄的,骄傲的,无所谓的,这一次却失了很多硬挺的光芒,甚至让他觉得沈丽这段时间生了一场并不严重却为时长久的病。一个面临抄家都显出骄傲的漂亮女孩,今天发生这种变化,让他心中生出复杂的情感。他原本是气昂昂地来这里,准备从容大度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气概的。带鲁敏敏来,就是对自己的陪衬。他要表明自己对沈丽不那么钟情和在意,他要表明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胸怀。两个多月来,在对女孩的成功中,他早已领会了一个在政治上成功的男性,可以如何保证自己在女孩面前的魅力。
意外的是,沈丽今天没有那种刺眼的骄傲,而且在亲热随和中流露出别有深意的目光。
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也不是一个高傲的人,他读懂了这目光中的含义,原来准备针锋相对地表演一番的气势消散了。在这个冷清的环境中,看到一个骄傲但又温柔地维持着自己尊严的女孩,他感到心中发软。他在这暗淡的气氛中读出了沈丽的寂寞。她背倚着钢琴坐在窗前,窗外那疏密杂间的槐树枝干描绘出同样寂寞的天空。他也用一种目光凝视着沈丽。
这种目光在迟钝人的眼里,可以读作和蔼友善;在高傲的人眼里,可以读作心平如水、一视同仁;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眼里,可以读作深深的关切和想念。
他觉出沈丽对鲁敏敏的宽和与不介意,也觉出鲁敏敏对沈丽的敏感与介意。他原本觉得,得到鲁敏敏能够让他心满意足,并获得轻视沈丽的力量,然而,一旦面对沈丽,他就觉出对方的目光对他的揪心的力量,这才是他真正期待的故事。面对着沈丽,他觉出了鲁敏敏的单薄,想到了她细瘦的胳膊与简单的肩膀,他有点后悔带她来。
沈丽和卢小龙谈着话,两个人都觉得沈夏和鲁敏敏的在场妨碍了他们。他们只好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谈到两个月来的经历,特别谈到那次抄家。沈丽说:“他们还踩到我的床上,真是流氓行为。”卢小龙说:“是,应该算流氓行为。”沈丽说:“这样的红卫兵应该开除。”卢小龙说:“对,应该开除。”沈丽看着卢小龙笑了,卢小龙也看着她笑了。这时,一楼传来保姆的声音,客厅里有沈夏的电话。沈夏下楼去接电话了,卢小龙说:“上次抄家,真对不起。”沈丽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来抄家。”卢小龙问:“那个打碎的镜框修好了吗?”沈丽说:“早修好了。”卢小龙说:“让我再看一看。”沈丽瞄了一下鲁敏敏,站起来说:“行,跟我来吧。”卢小龙对鲁敏敏说:“你在这儿等等我。”便跟着沈丽上了三楼,来到她的卧室。
卢小龙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沈丽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这样相互凝视了几秒钟,沈丽扬起双臂,两人搂在了一起。卢小龙一下迸发出疯狂的冲动,他双手箍住沈丽的腰,使劲将她的身体向后弯下去,狂吻着她的脸。沈丽则直起身来,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卢小龙一边吻着她的脖颈、头发,一边搂紧着她问:“你哭了,为什么?”沈丽浑身颤抖地往他身上贴了一阵,便仰起脸,让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卢小龙用手轻轻擦着她的眼泪,用嘴吻去她的泪水,说道:“别哭了,待会儿让人看见,你怎么解释?”沈丽闭着眼摇了摇头,说:“我用不着跟别人解释。”卢小龙一下又爆发出冲动,他伸手把门插上,扑在沈丽身上狂吻起来。沈丽躲避着他的吻,伸出手轻轻挡住他的脸,说道:“让咱们的故事慢慢发展吧。”
第四十二章
过去,每天到部里上班对于卢铁汉是愉快的事情;现在,每天上班则变得十分头疼。
当他站在寒冬刚露头的北京街道上等待公共汽车时,有一种日暮西山的感觉。
过去有小轿车接送,他可以舒舒服服七点多才从家动身。现在才六点多一点,天刚麻麻亮,他就已经站在公共汽车站萧萧条条地等待了。站牌下等车的人们在清冽的晨风中耷拉着脸戳在那里,像是破梳子上高低不齐的梳齿排排立着。夹着文件夹的他个子高大,举止沉稳,在队列中显得卓而不群。一些提着饭盒原地着急踏着脚的工厂女工经常仰起瞌睡未醒的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的身分。那些打量的目光与他目光相遇,便立刻躲闪开,过一会儿,便又斜过来。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粗硬结实的额头与有力的面孔也像石像的头部一样,很有重量地顶在垂直的脖子上。风吹过面孔,觉出风的寒凉与锋利,也觉出自己皮肉的粗糙与烘热。行驶着汽车与自行车流的街道在他的视野中常常向远处斜下去,让他感觉街道不平,车辆和人流都像在巨型滑梯上,纷纷从眼前滑过。
车来了,人们立刻乱了排列的队形,争先恐后往上挤。他当然不会同流合污,但也不能一次又一次被后来的人们挤出去。他的方针是,轮到自己排到首位了,车在远处一出现,他就眯着眼估量着车速,判断公共汽车停车时前后车门的位置,然后,在看来不慌不忙、不争不抢的运动中将自己恰好摆到车门的位置。这时,后边的人即使拥上来,他也能在拥挤的推动中不失身分地、动作持重地登上车。至于随后大群人拥上车的拥挤碰撞,他只能听之任之了,这种拥挤其实是一切群众运动的特征。只要你打开了车门,只要一群人争着上车,那么,你要在人群的拥挤和冲撞中保持自己的平稳,就要选择好自己的立足点。车开起来以后,虽然车上的冲撞弄得他很不舒服,然而,当前后左右的压力相互抵消了,他被那些比他矮多半个头的人稳稳地挤定在一个位置时,只需象征地举手抓着车上的扶杆。看着车窗外快一阵慢一阵掠过的街道,也能体会到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亲切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想到农村。吃饭时,家家户户端着大碗蹲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边吃边聊,真可谓“腿勤脑子懒,吃饭扛大碗”。一个大海碗,简直能装现在一锅的棒子面稀糊,烫烫地端在手中,用筷子刮着表面一层凉皮,聚到嘴边,吸溜吸溜地喝下去。冷风吹过,烫烫的稀糊糊表面又结下一层凉皮。兜着碗边,刮着表面将它们聚拢过来,又是半烫半温地吸溜溜喝下去。棒子面糊糊冒着白气,蒸在额头上是热的,风吹过额头是凉的。碗像脸一样大,脸对着碗。烫热的糊糊经过口腔顺着喉咙流下去,熨得整个消化系统舒服之极。稀糊糊上漂着咸菜条,咸脆脆地嚼在嘴里。喝糊糊喝得熟练了,要一喝到底,碗的内壁还是光溜洁净的,绝不能让它干结上磕磕巴巴的面糊糊。左邻右舍的聊天声,喝烫糊糊的吸溜声,夹杂上鸡鸣狗吠,炊烟袅袅,水井轱辘吱吱尖响,老太婆的吆喝,驴的嘶叫,现在想来真是美好的山村景象。文化大革命真要将自己打倒了,无非是卷起铺盖回老家种地,那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他咽了口唾沫,体会着刚才想象中端大碗喝烫糊糊的味道。玉米面糊糊甜甜的还在口中,大碗的烫热也还在手掌心,甚至碗边在嘴角处留下的又凉又烫的感觉也在咽唾沫时新鲜地存在着。
还是那座灰白色的八层楼,还是那高高的大门,门前一二十级台阶,门口还是站着警卫,然而,他现在走上台阶,和以前从小轿车中走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遇见他的人不像过去那样亲热尊敬地向他招呼致意,或淡淡地点点头,或干脆视而不见地匆匆走过。有的人快步在身边超越,扭头看他一眼,没有什么招呼就直奔门口了,将脊背很不礼貌地留给了他。到了大门口,那些熟悉的警卫也不再对他表示特别的尊敬。有的警卫冷漠地看着他,有的警卫则因为没能保持过去的尊敬态度故意转开了脸。他麻木不仁地进了大门。
一楼大厅中的影壁照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