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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反而可以进入非常简洁明白的精神状态。他在软椅上慢慢坐下了,整个房间肃静而又空洞。他喜欢肃静和空洞的环境,常常在这种环境中完成必不可少的重大思索。
他拿起一摞白纸放在膝头,拿起一支粗自来水笔,开始做独特的构思工作。他先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大字“10月25日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这是他要完成的总题目。他把这张纸顺手飘在地上。又在第二张纸上写上“1966年8月13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他把这张纸也飘落在地上。自己曾在1966年8月13日中央工作会议上做过一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讲话,这个讲话已经作为现在的会议文件印发给了与会成员。他提醒自己过去曾经做过的讲话,要在那个基础上有深入,有提高,有前进。他又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字“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这其实是这次中央会议上印发的参考材料之(四),讲的是红卫兵破四旧的丰功伟绩。这个材料实际上是他事先让谢富治准备的。
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这也是自己准备讲话要面对的基本情况。他又在第四张纸上写了“关于国务院文教各部门红卫兵查抄五类分子家庭的简况、简报”,这是这次会议上印发的参考材料之(五)。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这也是他在准备讲话的过程中需要考虑到的基本情况。然后,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陈伯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条路线──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他把这张白纸也飘落在地上。这是前几天,10月16日下午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开全体会时陈伯达做的一个讲话。这个讲话系统地批判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被毛泽东所赏识。讲话稿他已看到,这也是他准备自己讲话所要面对的基本情况。
一张张白纸从他膝头飘落在地,铺展开来,使他面对了他要面对的全部基本情况。在有的白纸上写着“周恩来”三个字,那表示周恩来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在有的白纸上写着“陶铸”二字,那是表明陶铸在这次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在有张白纸上写着“刘少奇”三个字,在与它相邻的白纸上写着“邓小平”三个字,这两张纸就在自己的左脚旁边,它表明刘少奇、邓小平在昨天会上做的检查。还有一些白纸上写着《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这几个月来的重要社论的题目,它们也都洋洋洒洒、显显赫赫地铺在地上,各自做出它们的提示。当身边铺满了写着大字的白纸时,他就安安静静地俯瞰着一切,感觉着一切。他要面对文化大革命所有的重要情况,最后形成自己这次讲话的有力构思。他的讲话绝不该繁文缛节,绝不该拖泥带水,绝不能像陈伯达这些夫子那样洋洋洒洒、面面俱到。他要针针见血,提纲挈领,出语惊人。
他又写了几张白纸。在一张纸上写了五个字“炮打司令部”,并加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把它飘落在离自己较近的地方。那是提醒他毛泽东的着眼点。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也划上了一个大惊叹号,飘落在面前较近的地方。这句话是提醒自己前不久10月1日国庆节的时候在天安门上的讲话,那个讲话的中心内容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纸与纸之间有一些重叠没关系,只要字一落在纸上,它们的存在他就是清楚的。当满屋子都落满了白纸之后,他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基本情况都在面前了,就像指挥战争时一样,现在,要的是作战方案。
他在一张纸上写上“一,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又在下面写了“两头劲很大,中间劲不足”几个字。他把这张纸放在旁边的一个板凳上,这是他要讲的第一个问题。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二,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这是他准备讲的第二个问题。在这个大标题下,他又写了三行大字,“第一,上层建筑适应经济基础。第二,要重视意识形态方面的阶级斗争。第三,破私立公。”他把这张纸也放在了板凳上,与刚才那张纸半重叠地平行。接着,他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三,怎么搞文化大革命?”这是他要讲的第三个问题,并在下面划了几个三角形,表明有若干条,然后,把这张纸也放在身边的凳子上。他又静静地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在腿上那一摞白纸上又写下这样或那样简单的字,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这是他为自己讲的三个问题分别罗列的要点。
当思路凝固时,他便一手拿笔一手拿着一摞白纸踏着满地大雪一样的白纸轻轻走几步,巡视着,把有些纸张拿起来看一看,又飘落在地,还把有些纸张之间的位置做一个调整。
而后,就又会得到一些灵感,回到软椅旁坐下,又写下一些字,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最后,他要讲的三个问题各有一摞白纸,写着这样或那样一些简单提示。他便一摞一摞拿起来,分别翻看着,又在新的白纸上将自己有关三个问题的思路归结为最简单的提纲。这该是开门见山的讲话,该是简洁有力的讲话,该是提纲挈领的讲话,该是远远高于陈伯达这些夫子水平之上的讲话,又该是恭恭敬敬跟随毛泽东的讲话。
讲话提纲大致出来了。他又将它们放下,在屋里慢慢走动几步,随后,摁了一下传呼铃,警卫干部迅捷而又安静地进来了。他挥手做了一个示意,对方立刻蹲下身将满地大雪般的白纸纷纷拾了起来,摞好放在写字台角。他又摆了摆手,对方便无声无息地撤退了。
屋子里又是干干净净的地面,雪白肃静的四壁。
他站住想一想,又慢慢在软椅上坐下。
他又在膝头上放上一摞白纸,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了几行字:“一,维护领袖地位。二,掌握干部队伍。三,号召群众。四,理论高度。五,明确的目标。六,历史的意义。”他把这张纸静静地放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所谓“维护领袖地位”,就是他的讲话一定要进一步维护毛泽东的权威,这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原则。“掌握干部队伍”,那就是说,他的讲话一定要在党政军干部中形成震动,同时感召起自己将要依靠的干部基础。所谓“号召群众”,就是他的讲话确实要能够在全国成为亿万群众的旗帜与口号。所谓“理论高度”,就是一定要在理论上直通马克思列宁主义,要有一些振聋发聩的理论提法。所谓“明确的目标”,就是像一个战役一样,必须包含着战役目标,否则,泛泛的理论讲述永远形不成号召力。一个明确的行动目标有时胜过十打理论纲领。所谓“历史的地位”,就是自己的每一句讲话都要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面对自己设计的“六项原则”,他又静心想了想,便将刚才大致拟定的讲话提纲放到膝上从头到尾审查了一遍,做了一些调整和改动,然后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地抄写在三张白纸上。他把这三张白纸看了几遍,便站了起来,将三张白纸放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上,轻轻压上一只红蓝铅笔。然后,便将写字台一角放的那些从地上拾起来的纸片都慢慢撕碎,扔到纸篓里,又将软椅旁边板凳上讲话提纲的草稿也同样撕碎,扔到纸篓里,这个世界又肃静了。自己明天按照这个提纲的即兴讲话,就是继往开来、万马奔腾的了。
他在软椅上坐下了,觉出自己的额头和脊背上都有了冷汗。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凭冷汗在稳稳定定的空气中慢慢蒸发。他在等待自己身体内微存的正阳之气逐步从后背升起来,慢慢驱散脊背上的凉意,使周身变得气血完整起来。一日又一日的独自静坐,使他体会到当一个人思想焦灼地驰骋于天南海北时,整个精神和灵魂就都涣散到体外去了。那时,一个人的身体就像没有军队保卫、没有坚强边防的国家,一丝一毫的凉风都可能侵袭进来,使你觉得躯体的支离破碎。当你安下心定下神来,心神都守着自己的身体,你就会觉得自己比较充实,比较坚定。这种体验经常让他想到中国古代的佛家、道家的修炼。
他随手摁了一下软椅扶手上的又一个传唤摁扭,很快,一个内勤军人轻轻推开门,用请示的目光看着他。他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对方立刻明白,从写字台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绿森森的细香来,把香点着,插在一个小酒盅般小巧的青铜香炉里,放在写字台一角。林彪又挥手示意了一下,对方便撤退了。屋门又紧闭了,那只绿森森的细香燃起的青烟袅袅直上到雪白的房顶,又盘旋着漫开。林彪眯着眼凝视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由于战争年代受伤,他的中枢神经受损,怕光、怕风、怕水,在居室里焚一支香,就是检验有风没风的最灵敏仪器。家中的人都夸张了他的怕光、怕风、怕水,他自己也在这种细心的护卫中沉浸在怕光、怕风、怕水的气氛中。他原可以不那么害怕,然而,渲染成这么害怕,也有一种麻醉人的力量。安安静静地坐在无人干扰的环境中,观察和思考并不安静的世界,有时让你升出一种冷酷而又从容的心态来。
眼前的青烟轻盈地、袅娜地上升着,这种青烟的飘动很能诱导他入静,进入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从写字台桌面这个高度到房顶,就是青烟“长征”的路线。到了顶,高度上受到限制,便只有在广度上扩展,然后,便会弥弥漫漫,缭缭绕绕,环形起伏,最后,缭绕的青烟在很大的空间里变成图案复杂的巨大存在。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蚊虫在缭绕的青烟中仓皇地飞翔着,在这只蚊虫的眼里,缭绕的青烟就是一眼难以穷尽的大千世界。倘若它想研究清楚这个世界的结构,想搞清楚千条万缕的青烟如何相互运动变幻,是极为困难的。实际上,这个大千世界的发源在那燃烧的香头,它给青烟缭绕的大千世界源源不断输送着一切。世上的很多人就像那小小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