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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细瘦嶙峋的自行车,因为车矮人高,每次都要趁着劲跨上去,坐好之后,又趁着劲用一只脚蹬开,另一只脚才离地踏上脚蹬子。如果不趁劲,像一般人那样一脚踏着脚蹬子滑行,再抬另一只脚翻身上车,这辆小破车很可能禁不住他的体重。
他趁着劲左拐右拐,骑到了繁闹的新街口大街。再一拐,就进入了一条笔直的大胡同。
胡同口开着两个羊肉泡馍的小饭店,进去没多远,右手一拐,进了一个弯弯的小胡同,这就是栗子胡同。两边高墙相夹,走上一截,到了院门,栗子胡同一号。这里离新街口大街直线距离没几十米,却已经与商业区的繁闹隔断了。
大院门是里外两道,两道大院门之间,夹着一棵多年的老槐树。槐树下有一间小破房,解放前是个门卫室,当兵的在里边守着大院。这个大院听说曾是山西军阀阎锡山在北京的房产之一。现在,破落的门卫室也住着一户人,大伙叫做四大爷的一个老头及他家三代五口人。老头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那是一个尖头顶窄下巴的热闹老头。他对马胜利打着招呼,马胜利也顺口回了个招呼。四大爷住在门房,便义务扮演了门卫的角色。谁从大门出进,他都会从小方窗探出头来张望招呼。每天晚上到了钟点,他就把院门插上。红漆大木门终日紧闭,上面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小馒头大小的一排排门钉锈迹斑斑,像一排排扣子缀在大木门上。大木门上另开着一扇一人多宽的小门,供人们早晚进出。两道门之间的狭窄过道,窄得像一截鸡脖子,大槐树又粗粗地把门房剩下的宽度占去了一多半。槐树早已长得高出院墙,蔓成很大的树冠,阴沉沉地笼罩下来。四大爷家终日要亮一盏小灯,才能够寻找家中的细小活计。
穿过窄窄的过道,迈进二门高高的门槛,就进了外院。所谓外院,是靠门这一面和东西两厢三面有房,北面是高墙。外院稠稠密密住着十几户人,差不多都是一户一间房,各自在门口空地上砌一个小厨房,生火做饭,堆煤放柴火。在外院的包围中,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内院。整洁的青砖高墙,轩昂雅致的红漆院门。对开的内院门平时紧闭,里面住着一户有地位的文化人。听说男的是作家,女的是文化机关的领导。这家人只有外出时才将内院门打开,穿过外院时遇到外院的住户们也都亲切地点点头。多年来,里外院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交往。
马胜利家住外院靠门口的第二间房子。一进院子,就感到狭小与阴暗,国民党时期,外院是下人住的地方,有时还养着骡马。现在,上等人还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内院,下等人还是憋憋屈屈地住在外院。外院住的差不多都是当工人的,送煤球的,拉平板车的,也有一户半户当小学老师的,住在下等人的院落里自然也就是下等人。
马胜利从小对内外院的差别就怀着模模糊糊的敌视,内院不仅独家独院,高大整齐,而且比外院高出几个台阶。内院门口四五道石台阶上去,才是对开的红漆大门。趁着内院的人出入,他偶尔也能瞥到里边的样子,几面的房子都很漂亮,连院砖也比外院整齐得多。
外院的地砖早已残缺不全,与泥土交错铺齐着面积,砖上锈满了青苔,院中横着污水沟,长着乱糟糟的小草。内院独家独院,听说用着好几个水龙头。外院十几家,合用着一个露天水龙头,每天早晨排队接水,中午排队洗菜,星期天排队洗衣服,是外院最常见的景观。
父亲在床上喘着,咳嗽着,马胜利的大姑在一旁照料着。当马胜利走进黑洞洞的屋子时,父亲的咳嗽声大了起来。马胜利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里的昏暗,父亲黑瘦的脸上一双凸起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发着光,小屋里迎门顶墙放着一张床,父亲就躺在那张床上,进门左手处贴墙还放着一张床,那是过去马胜利回家时睡的地方,进门右手靠墙,是一张摇摇欲坠的老式桌子,黑漆漆的,带着几个摇摇欲坠的抽屉顶在窗户下。再就是两三把椅子,两三个小板凳,墙角放着一个旧木箱,那是父子俩放衣服的地方。箱子早已破裂,又糊上牛皮纸,刷上油漆,一直用到现在。迎面墙上有一扇极高的小窗,竖着两根铁栏杆,窗外就是大院门外的栗子胡同了。夏天全凭着这扇豆腐块的小窗和房门能有点南北小对流,多少消点暑热。
大姑是个一脸和善的老太太,马胜利小时候死了娘,多亏大姑不时照顾,所以见她如见半个娘。马胜利一到家,先去水龙头提水,将自家小厨房里的小水缸灌满,接着就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父亲不停地咳嗽着,马胜利每次从院子的明亮中迈入屋中,总是先看见父亲的眼睛在发亮。昏暗中,他能闻到父子俩住了多年的小屋泛出的又潮又馊的气味。房顶经常漏水,墙壁也常有湿痕潮迹,沤得破旧的桌椅板凳都散出湿气。脚下的砖头因为多年潮湿,早已和泥土渗透在一起,踏在上头,像是泥土踩硬结成的块,如果用前脚掌用力旋转着捻它,会觉得每块砖头都可能酥软成粉沫。
马胜利看着干瘦的父亲,想不出自己何以长得这样壮大。他的皮肤黑像父亲,高颧骨像父亲,脾气大像父亲,可是,父亲瘦瘦的,只有他身体的一半宽。自己从小吃窝头啃咸菜,长成这一身体格,也是一点好命。他去外边买了粮,买了菜,买了药,回到家,屋里已经聚了几个邻居。自从他考上北清大学,外院的邻居们便都对他另眼相看,他一回家,就会和他打招呼说话,就连那个当小学教师的邻居也主动和他亲近。他们的女儿正上中学,考上北清大学是这个家庭的理想。
几个邻居都是向他打听文化大革命情况的,北清大学的运动现在是全国的话题。马胜利坐在小板凳上滔滔不绝地讲开了。自从进了北清大学,他每次回到这个院子中,都有一种衣锦归乡的好感觉。现在,讲述北清大学的文化大革命,更像来自革命圣地的革命者。
邻居们大都习惯房中的昏暗,家家如此。此刻,这伙人眼睛灼灼有光地听着马胜利讲述。正对马胜利的是半秃顶的王师傅,新华印刷厂的工人,叫王文翔,一双挺有神的大眼睛盯着马胜利不放。他从马胜利的讲述中得出一个结论:这是无产阶级的革命,要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1」。听到带劲的地方,王师傅额头更放出光来。挨着他的是一个叫大宝的小伙子,宾馆的采购员,他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还很有眼界地说,他已经去北清大学看过两回大字报了,并绘声绘色地讲起北清大学的所见所闻。马胜利礼貌地稍微等了一会儿,便伸手打断他的话,继续以我为主地讲述起来。大宝有一双倒八字眼,看人的时候很像舞台唱戏的吊起眼卖精神,论年纪二十多岁,看模样老得有三四十岁,下巴薄薄的,满嘴的烟酒气,说话间就把烟又点着了。马胜利指了指大宝身后躺着的父亲,示意抽烟免了。大宝便装起香烟,又显得深思熟虑地论说起文化大革命来。大宝对面的是丁老大,拉板车的工人,和马胜利的父亲有过多年的交情,这会儿皱着眉不紧不慢地听着想着。
虽然是一方小世界,但在这里兴风作浪,马胜利仍觉得任重道远。大姑正在厨房忙饭,父亲在床上竖起耳朵,一句也不敢落下,儿子在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中混了个脸面,做父亲的觉得很荣耀,咳嗽声半天没听见了,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马胜利拿起床上的书包,说道:“我这儿还有几张从北清大学拿回来的传单,到时候大伙看看,都是批判北清大学校党委和北京市委黑帮罪行的。”缩在一边像个小老头一样的丁老大说道:“你还不如给我们念念。”马胜利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念不过来。这样吧,”他突然有了一个革命的创举,去厨房舀出半碗剩粥:“我给你们开辟一个宣传栏,贴出来大家看,咱们外院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有,”他看着印刷厂的王文翔说:“王师傅就有文化,那边的林老师也有文化,大宝也高中毕业呢,可以给大伙念念。”大宝问:“贴哪儿?”马胜利一指斜对面小内院大门两侧的青砖墙:“就贴那儿。”有人问:“人家让贴吗?”马胜利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谁敢不让贴,保不住以后还要被贴大字报呢。”
说着,他拿起一卷传单直扑内院外墙,朝南的红漆大门和青砖院墙在阳光照耀下青红分明,十分豁亮。他用手沾着米粥在墙上刷开了,没一会儿,就把几十张传单长长方方地贴成一大片。白纸在青墙上亮得耀眼,他觉得不够劲,又跑到林老师那里借了毛笔和红墨水,将传单拼成的宣传栏四边用红笔勾画出来。白纸上一勾红边,更为显赫。在一张居中传单的半页空白纸上,他用红笔写上了“文化大革命最新动态”,随后,非常满意地站在新开辟的宣传栏前端详起来。稀饭半碗不够,他又盛了一碗。想着下回再回家,要把北清大学的糨糊桶驮一桶回来。
看着内院的青砖墙远没有被占满,马胜利用力挥了一下手,对围拢在宣传栏下的左邻右舍说道:“下回我多带一些传单大字报来,好好在这儿贴一贴。”接着,他对王文翔说:“王师傅,你给大伙念念。”王文翔伸手摸着头上的稀疏毛发,看看内院的红漆木门,慢吞吞地说道:“别打扰人家作家写书。”马胜利说:“怕什么?作家都是封资修「2」,现在没几个好的。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王文翔摸着头依然很为难,马胜利不耐烦地一挥手:“这怕什么,我给你们带个头!”说着,就高声念起来。他的声音很洪亮,就像在进行批判发言,粗大的手指挥舞着,有雷霆万钧之势。
大门口的四大爷闻声过来了,外院又有好几户男女老少也过来了,没一会儿,就围上了一二十人,形成了一个文化大革命的小气候。听见背后内院门吱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