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已经半夜了,死囚牢中亮着长明灯,一左一右两个陪同的犯人困倦地打着哈欠。他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写信,好像有很多话要写,写来写去又没有什么话。刚刚写上“小刚、小慧:你们好”,就想到自己这样给弟弟妹妹写信,是不是会连累他们?本来单位的人还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哥哥是反革命,一写信便都知道了。继而一想,自己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犯,肯定会通告全国,无人不晓,于是,他又拿起笔接着往下写。写了几行,又写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嘱托弟弟妹妹的,也没有什么财富可以留给弟弟妹妹,也没有什么需要弟弟妹妹去帮助做的。特别是这封信要通过暴露无余的审查才有可能送达弟弟妹妹手中,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他也尝试着写了几行有所含义的话,随即也便觉得多余。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将我的判决结果通告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告诉他们,我怀念着与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我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记忆的印象,就听任他们及早忘却,希望往事的记忆不给他们未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忘却是必要的。”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他不过是希望妹妹能去转告沈丽什么话,然而这显然是矫揉造作、自作多情的。撕了,又重写,依然写不成样子,撕碎的纸屑扔到尿桶里。
死囚牢房的四壁空荡荡的,门上的监视孔几次被打开,露出监视的眼睛,他写了很久,最终写下了一页:“小刚、小慧:你们好!我走了,没有什么话能对你们说。相信你们能够认识清楚我的罪行,也相信你们会对我做出深刻的批判。我的今天是我以往的必然结果,罪有应得,无须解释。我对不起爸爸,你们该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需要纪念爸爸的时候,你们纪念一下。我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书,如果你们能够找到,觉得有用,就留下来。不知道我过去的熟人中谁那里还有我的书,你们感兴趣就去问问,不感兴趣也就算了。现在是1976年10月5日深夜,应该说是1976年10月6日凌晨了。”写到这里,他停住了,刚才的话里又有一层隐含的意思,让妹妹去看望一下沈丽。沈丽那里还保存有自己写给她的很多信件,倘若沈丽愿意保存下去,便听任她保存下去,如果她不愿保存下去,或许会交给妹妹,不知道小慧能否读懂这层含义?他放下信纸和笔,眯着眼想了想,觉得这些话也没有太大意义。他过去写给沈丽的那些信算什么呢?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留不下任何东西,留下的只是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他把最后写成的一页信也都慢慢撕成粉末,扔到墙角的尿桶里。
当窗外露出铁青的黎明时,远远的看守所大门传来一阵声响,有汽车的声音,铁门栓拔动的声音,还有一群人运动的声音,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两个睡眼惺忪的陪同犯人都激灵起来,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谛听着。过了一会儿,就有凶猛的脚步声来到死囚牢门口,大铁锁被打开了,铁门栓被拔开了,牢门哐啷一声被推开,听见有人高喝:“卢小龙,出来!”
卢小龙站了起来,两个陪同犯人也一左一右站了起来,夹持着他走到牢房门口。有人给卢小龙戴上手铐,又裹挟着他穿过暗黑的看守所院子,几经拐弯来到看守所大门内的一片空地上,胖所长背手站在那里,一片昏黄的灯光照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所长挥了挥手,有人把他的手铐摘下来,接着上来几个军人,抖开一条麻绳,将卢小龙双臂反剪在后,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边捆一边使劲勒着。卢小龙被勒得呲牙咧嘴。听见所长轻声说了一句:“捆上七分紧就可以了。”最后,卢小龙被捆成一团,蜷缩地站在那里。所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好好去吧。”他被丢到一辆卡车上,接着又有两三个被捆成一团的犯人被丢了上来,而后上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押送他们。卡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掠过北京郊区的村庄、树林及田地,路两边的树木鬼影憧憧地掠过,风冷而坚挺,卢小龙觉得黑暗中的天地很清爽。他想到了十年前的一个像这样暗黑的黎明,他和六七个人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开过一个会议,那天,他们还看到了一对跑上跑下的小松鼠。
天亮了,他们被拉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地,周围有一道铁丝网散散漫漫地包围着。卢小龙被推下车,其他几个犯人也被推下车,他在等待最后的仪式,那肯定是被推到一个地方,然后响起枪声。然而,在一片嘈闹中,始终没有进入程序,听见全副武装的人员在那里说着、嚷着,还要等另外一辆车从另外一个监狱里拉来执行死刑的犯人,一同进行。在琐碎庸俗的等待中,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这片当做刑场的河滩地显出毫无刑场肃杀气氛的浅薄和平常来。熬了越来越长的时间,行刑的队伍显出焦躁和不耐烦来,更将死刑的严肃性破坏了,最后,他们干脆将卢小龙等几个死刑犯又推到车上,然后在车子四边的树荫下或站或坐等了起来。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太阳已经移过了头顶。又过了很长时间,当整个河滩地都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有些蔫软时,那边又一辆军用卡车拖着滚滚尘土急驰而来,又一批全副武装的人员推下几个捆成一团的死刑犯,这一下,萎靡不振的河滩地出现了有声有色的杀气。
卢小龙与六七个死刑犯被摁着跪立成一排,望着前面干枯的河滩和远处不成体统的山脉,他知道后面远远地已经有一排军人端起了行刑的步枪,他静静地等待着。后脑勺似乎被人揪住了头发,一阵嗡嗡作响的发麻,又像是长起了一堆草莽,扎得他后脖颈疼痛。
他永远无法知道,就在今天,在北京城内,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人被捕。
就历史而言,“文化大革命”到此已算结束。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点什么,就像每次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想最后看一眼试卷一样,然而,在什么都来不及想的空白中,他接受了落在后脑勺上的沉重一击,眼前一片血红,接着便听到枪声。
他的身体轻轻一飘,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此告终。
1999年1月15日一稿北京
1999年5月5日二稿北京
1999年6月12日三稿北京
后记
一
作为老三届的一个普通成员,我曾亲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又由于一份思想的执着,在“文化大革命”中曾努力地做过各种社会调查。近年来,有关这一阶段历史的更多资料、素材被逐渐披露、整理和出版,也有了更多的对“文化大革命”的讨论与研究,我对此也做了尽可能详尽的收集。
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写一部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小说。为此,我在艺术上尝试并探索过多种风格与手法,在思想上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曾经写下一份几十万字的“文化大革命大事剖析”的理论札记。现在,多年的夙愿总算实现了,我写下了这部《芙蓉国》。
对于这段历史,应该有文字记录下它们。 二
描写“文化大革命”的长篇小说,有几个难点:一,这段历史太近,全社会都经历过它,任何一部作品必须经得住阅读和检验,任何虚假敷衍的描写都将显得做作可笑。
二,这段历史素材浩瀚,不仅有数以亿计的人亲历,还有无数文字资料。如何在作品中艺术地概括这段浩瀚的历史,自然颇费琢磨。
三,这段历史又是错综复杂的。当一个作家试图去描写它时,如何不受各种表面现象的迷惑,需要思想的犀利与感觉的敏锐。
四,面对这段政治色彩很浓的历史,各种理念都可能纠缠作家的创作。艺术家自然要从艺术上概括历史,然而又不可能抛弃理念。如何理清纷至沓来的理念,并达到超越,最终解放出活生生的艺术感觉,在尽可能自由驰骋的艺术创作状态中写作,是需要训练的。 三
在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经常感到两种相逆的思维程序:一个,是艺术的、文学的思维程序。那就是从人物丰富的感觉、心理活动的全过程出发,进而是人物行为构成的情节与故事,再进而,这些故事汇成的历史。在这里,历史成为人物活动舞台的背景。
反之,是历史学的、哲学的思维程序。最先考虑的是整个历史背景,进而考虑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发生的形形色色的行为、情节与故事,再进而去个别地探究某些人物的心理与感觉。
希望《芙蓉国》这部书是艺术的、文学的,是从人物丰富的心理感觉出发去展开故事、勾勒历史的,一切都在人物的心理感受中展现和表现;同时,作为一部反映“文化大革命”
全过程的作品,又希望它能够对这段历史做出概括,有关“文革”十年的重大事件都不该被忽略,不该被遗漏。 四
关于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是这部作品必须解决的问题。
第一,在《芙蓉国》这部书中,所有的历史背景、历史事件都是真实的;而故事情节则是虚构的。
第二,大的空间环境如北京、上海、河北、江西、河南、山西、长江、黄河、赣江是真实的;而小环境如燕京区、北清大学、北清中学、日月坛公园、西苑等是虚构的。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一个虚拟的燕京区,缩影和凝聚了“文化大革命”的方方面面。
第三,作品中的历史人物是真实的,除此以外的众多社会各阶层人物都是虚构的。 五
在写作蕴酿过程中,作者一直面对着一个问题,就是作品与生活的距离感。观察和描写的眼光既不可离生活太远,也不可太近。特别要避免太近的倾向。因为一个亲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很容易被自己的经历所迷惑。
读者一定会注意到,这部作品在描写“文革”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时,对那些在当时看来弥漫时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