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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有病治好了,救活了,也是符合革命人道主义的。”王美华站在那里,嗫嚅地还想说什么,周恩来制止住她,说道:“不用再讲了,今天我们这里就定了,让王国为立刻回北京看病。”
周恩来指着卫生部的领导干部们说:“你们去安排。”又转头对秘书小丁说:“必要的时候你提醒我,我给安徽省委打电话。”然后,他对王美华说:“你放心,这件事情立刻就解决。”王美华看着周恩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看完病,还回去吗?”周恩来说:“不回去了。”王美华对周恩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周恩来立刻站起来,走过去说道:“你立刻买火车票,今天就走,到安徽就把你爸爸接到北京,保证在你到安徽之前我们把一切工作都做通。”王美华抹着泪水走了。
周恩来回到沙发旁坐下,挥着手势说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党的一贯的干部政策,怎么不允许治病救人呢?身体有病要救,政治思想上有病也要治,也要救;不让治病救人,岂有此理。”当这样讲话时,他多少觉出了自己杀伐决断的权威。正是他的一个指示,把几百个副部级以上的干部从政治困境中多少解脱了出来,在看病的名义下返回了北京,随后,便先先后后分派到全国各个岗位上担任领导职务。当一个又一个老干部及其家属对他感恩涕零时,他神情严肃,内心却对自己感到满意,他善于用通融的方法简便地解决各种看来棘手的复杂问题。像王国为这样的老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道被整了多少材料,等着整他的人做出正确的结论,是件很难的事。现在,他什么指示都不用做,只需让王国为回京看病,就等于把加在他头上的一堆问题都取消了,再将王国为安排到一个省、一个部任职,原来整他的专案组也就偃旗息鼓了。这就是使用权力的艺术。
他又对卫生部的工作做了一番调查,发出一系列指示,算是处理完了又一桩事。回到里间的办公室,他接过唐秘书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擦了擦手臂,还解开衬衫擦了一下腋下,站在吊扇下吹了一会儿,便在沙发上稍稍休息了一下。唐秘书和小丁安静地在他的对面坐下,周恩来看到两个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又想起什么,抬起胳膊活动着,又伸出手,唐秘书将那把木梳递到他手里,他又梳起头来。梳了好一会儿,看见唐秘书还在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唐秘书胖胖的脸上现出担忧的神情,他说:“总理,你该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了。”周恩来说:“我很认真。”唐秘书说:“你不够认真。”周恩来说:“怎么不认真?你不就是说尿检发现几个红细胞吗?”唐秘书说:“发现红细胞总是有原因的。”周恩来说:“你说吧。”唐秘书抿了一下肥厚的嘴唇,说道:“一般有五种可能小便出现红细胞:第一是老年人血管硬化,管壁通透性增加,可能使红细胞渗透出血管壁;第二是泌尿系统结石,长期磨擦出血;第三是膀胱、尿道有炎症,引起粘膜充血;第四是肾脏血管畸形;最后第五种,膀胱内……”周恩来一下把话抢过来说道:“你不就是想说,膀胱内可能长肿瘤吗?”唐秘书说:“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周恩来很激烈地说道:“我知道你前几种都是掩护,怕增加我的压力,你要说的是第五种可能。”唐秘书还想解释什么,周恩来烦恼地挥着手,说:“我知道你要说这种可能,你的表情、你的语气、你小心谨慎的措辞都在暴露这一点,我不想考虑这种可能。”
唐秘书在周恩来暴雨一般的发作下低头承受着,等周恩来的话讲完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总理,你不是教育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吗?”周恩来非常激愤地一拍沙发扶手,说:“我不唯物了吗?”唐秘书垂下眼想了一下,说道:“总理,您不该回避这个问题。”周恩来说:“我没有回避。”唐秘书固执地说:“您是在回避。”周恩来气呼呼地停了一会儿,脸色有些黯然,而后说道:“好,我现在不回避,你说吧。”唐秘书扬起那张铸铁一样黑的面孔看着周恩来,说:“即使得了膀胱癌,膀胱癌的恶性程度在癌症里是最低的,只要治疗得早,大多数病人可以根治。根据统计资料,膀胱癌的预后情况一般有三种:第一种,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可以根治;第二种,有三分之一的病人会反复发作,反复治疗;第三种,就是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周恩来这时摆了摆手,接过话来说道:“是死亡,对吧?”唐秘书看着他没有说话,周恩来抓住下巴陷入瞬间沉思,而后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回避,我听你们的,积极配合检查,尽快确诊,不管有什么病,积极治疗。”唐秘书说道:“应该这样,总理。”周恩来放下二郎腿,摆了摆手,说:“我这病来得不是时候哇。”
唐秘书和小丁凝视着周恩来,周恩来扬起胳膊摸了一下后脑勺,叹了口气,目光朦胧地仰望着窗外。唐秘书说:“癌症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最后确诊,说不定不是癌症。”周恩来眯起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是我自己感到有点不祥之兆呀。”两个秘书一时说不上话来。
他把胳膊肘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撑住额头,斜靠在沙发上闭目而坐。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生命力越来越衰弱,当他在一切场合都撑起周恩来神采奕奕的风度时,却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外强中干了。每当有重大的外交场合或者政治场合,他照例是目光炯炯地端着右臂出现在摄像机和闪光灯前,他一生在表演周恩来的神采,像旋风一样在亚非拉上空刮过,到处播下了周恩来的微笑,现在他才知道,那炯炯的目光和神采飞扬的微笑像太阳放光一样,是要消耗能量的,每当放射一次之后,他就觉出自己的心力交瘁。生命力正像被抽气筒抽气一样从身体内一点点抽去,肌肉、骨骼、关节与五脏六腑越来越干燥,越来越衰老,挺胸抬头有时都成为一件吃力的事情,然而,只要是在公共场合,他又绝不愿意松肩塌胸,破坏了周恩来形象的一贯性。“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他常常是更多地做到了前一句话。
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注意到自己脸色的憔悴,老人斑在迅速繁殖,白头发也越来越多,力不从心的感觉像阴云一样笼罩着他。他常常想起自己年轻时代的身体,他有时很难将这两个身体感觉统一起来,自己的生命力和自己的面孔一样,已经由光润逐步布满皱纹了。
他知道自己的劳累衰老常常是因为万事太操心,事必躬亲,他十分佩服毛泽东放荡不羁的大家风度,他却很难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毛泽东去各地视察,无论走到哪一个省市,都挥洒一番,扬长而去;而他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要面面俱到,告别时甚至对每一个服务员、炊事员都不忘记握手和表示感谢。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对于全国武斗、天下大乱、交通堵塞及工农业生产瘫痪可以毫不在乎地挥手说道:“通过大乱,求得大治。”而他则会对一条铁路的堵塞、一个钢厂的停产处心积虑,通宵不眠地守在电话机旁。甚至还有非常可笑的例子,中南海有一段水泥路破裂了,修复时刚刚抹好的水泥路面还没有完全干透,就落上了脚印,他当时就站在旁边痛惜不已,立刻叫人用水泥砂浆将被踩坏的地方补平抹光,又叮嘱在这段修复路面的两边挡上木头,立上牌子。结果,第二天早晨,看见旁边草坪浇水时水管崩开了,水带着泥浆冲上刚抹好的水泥路面,多少破坏了这段水泥路面的完美形象,他当时抱着双肘站在路边叹息地摇摇头。毛泽东正好散步从这里走过,听明白他叹息的缘由,笑了,说道:“天下之事,不可太操心。打起仗来,丢起原子弹,这里都会夷为平地的。”
毛泽东说到这里时,还笑着挥了挥手。
他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放下撑在额头上的手,睁开眼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唐秘书和小丁,说道:“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们到时候和张医生商量出一个方案,我执行就是了。”张医生是他的保健医生,唐秘书便说道:“说点轻松的吧,您换换脑子。”周恩来摆了摆手,说:“比较轻松的就可以了,太轻松的没有时间去说。”唐秘书说:“今天晚上广州军区文工团有一场演出,他们希望总理能够有时间去看一看。”周恩来搓了搓面孔,使劲闭了闭眼,又睁开眼说道:“如果没有什么其他更紧急的事情,你们就安排吧。”小丁又想了想说道:“有一份材料挺特别的,不知道您想不想看一看?”周恩来疲惫无心地问道:“什么材料?”
小丁说:“关于重新认识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报告。”周恩来打了一个哈欠,随口问道:“谁搞的?”小丁回答:“是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叫卢小龙的搞的。”周恩来眨了一下眼,反应过来,问:“就是那个中学的造反派头头?”说着,露出反感的神色。小丁说:“是他。
前两年因为反林彪、反林立果,挨了不少整,被打成反革命,在农村流浪了一年,调查了一百个大队,写了这份调查分析报告。“”噢,“周恩来表示了注意,又随口问道:”主要是什么观点?“小丁从写字台上将那份报告拿下来,翻看了一下:”最突出的观点是,目前人民公社的体制束缚了中国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周恩来一下警觉了,他蹙了一下眉。
小丁看了看周恩来,谨慎地说道:“这个材料猛一看观点有些反动,可是仔细一看调查和分析,确实很有说服力。”周恩来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小丁问:“总理您不看了吧?”周恩来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了。”他打了一个哈欠,使劲闭上眼,又睁开,振作起自己,刚要说其他事,又想到刚才的话题,指点着小丁手中那份调查分析报告说道:“我不看了,把它收起来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