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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音在蚊帐里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坐了老大会儿,满肚子化解不了。
算了,还是剪纸吧。
灯火像豆子那样,小而亮,照到开音脸上的绒毛,照到她颈子下方锁骨的淡青处,照到她汗褂子胸襟前的起伏处,照到她腰肢里凹处的阴影处。灯火激动得忽明忽暗了——它头一次发现,它所照亮的,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大姑娘了,真怪不得大元,也怪不得小兀……
姑娘抽出她最为熟悉的红纸,打开最为贴心的剪刀。好了,果然就好多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
剪刀自己动起来,好像跟红纸分别了太久,饥渴极了,它们一见面就耳鬓厮磨起来,就窃窃私语起来,完全不管开音,更不管什么大元与小元了。剪刀只爱红纸一个,爱得要撕掉它,要咬碎它,要吃掉它。
这一夜,剪刀对着红纸说了许多情话,奇怪的是,所有的情话,都说了两遍;在纸上留下的抚摸,也全是对称的痕迹。鱼两尾,木成林,泪双行,人对影。
开音父亲也在隔壁坐了起来,听着女儿的剪刀在缠绵地移动,如同蹑手蹑脚的猫在走路。唉,他又想起开音的娘了,想得跟女儿的剪纸是一个意思:要是当初,生了个双胞胎该多好,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那样就都好了,什么都解决了。是啊,一碰到难题,他总是想到提前告退的故者,怨恨而私密,好像那才是唯一的症结所在。
五
1 小元到北京上学之后,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漫漫淡出了,如下了场的明星,荣耀而神秘。东坝的孩子考出去念书,都是这样的,他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好像就到此为止了,人们放心地把他给抛到一边,自顾自过起日子,他一切的好与出息,他的前途与大作为,都过于遥远,渐渐成为童话与传说了。
并且,小元走了之后,便是秋天,便是冬天,便是农闲,是人们集中办事情的季节,订婚、出嫁、祝寿、盖屋、替老人做道场等等,十分的热闹繁华。
这也是开音比较忙碌的季节,笆斗大或巴掌小的双喜,半个中堂高的寿星爷,新屋大梁上的双飞燕与五谷图,道场上用来祭祀的彩幡与纸人,这些,真够她忙碌一阵了。
而大元,因他笛子吹得好,被一个仪仗班子看中了,拉进去凑场子。逢上红白喜事,他要去吹《喜洋洋》、《步步高》或是《五梆子》、《离恨歌》。这样,开音与大元,总会为着同一个人家的红事或白事,共同忙碌一番。这种感觉很奇妙的,有种齐心协力与心照不宣,真让人感到充实而平静。
只是大元,他的多愁善感有些出人意料。
婴儿降临人间,老人脱离苦海,某男某女结为百年之好,一家接一家,内容其实是大同小异,但他还总会为之突然间热泪盈眶,喜事如此,丧事亦如此,粗粝的眼睑处不知羞耻地晶亮起来。为了掩饰,他会躲到一边,躲到贴有开音剪纸的窗下,躲到那红红的“双喜平(瓶)安”、“五福(蝠)拜寿”、“耄(猫)耋(蝶) 富贵”之下,细声细气地吹起笛子。超过报酬之外的曲子一支接着一支,褐黑色的手指在笛子洞眼上迅疾而深情地移动,无限的感慨与惆怅。
从一些媳妇婶子那里,开音听说了大元的失态。“瞧他那么个大块头呢,心倒跟棉花糖似的,绵软。”她们笑嘻嘻地说。
开音并不笑,她的小脸儿倒凉起来,直到别人走了,还凉在那里。
——唉,从永不会谋面的母亲开始,从丢失了的声音开始,到越来越远的小元,开音就慢慢明白,活着,就像手里抓了一把沙子,每时每刻都是在漏,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准备与一些东西诀别。而大元,他准以为生活就像是一块好脾气的庄稼地,丢下种子就该发芽,发了芽就该结果子。这样的大元,真叫开音又有些担心了。
大元不知开音疼他,他还在疼开音呢。他心里的开音,可是跟鹅毛似的,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故而每次吹完红白事回来,他从不跟开音细说那种空落落的痛楚,只会更加地温柔敦厚。担完了水、抱完了柴,就搬张小凳子,远远地坐着,等着开音低下头到剪纸上,他就会趁机地加倍瞧她,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好的,都是赚了的。
目光在屋子里越拉越长,越拉越黏稠,像有人从空中倒了一大罐蜂蜜。
开音的父亲这时总不敢进屋,怕给那些蜂蜜粘住脚、绊个跤。看着大元与开音两个不言不语却又意味深长的情形,他不免会想起,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季,他曾经对小元抱有过的痴心妄想,现在他多么庆幸!他把那杯糖水递给了大元。应该的,该给大元,就该让他尝到甜蜜的好滋味。啊对了,什么时候,得跟伊老师聊聊,这个事情,不要老这么迷糊着……
2 等伊老师,那是要等一阵了。
伊老师这半年,包括接下来几年的主要事业,是与小元通信,每周一封,他在信封上加注了编号,行文与语气也处处引经据典,充满谆谆教诲。这个,学的是《傅雷家书》。伊老师倒不是要自比傅雷,但儿子小元,他认为,是可以跟傅聪比一比的。不过,小元的回信,却像足秋天里的芦苇,一阵少似一阵。他跟父亲解释:忙。要学的新东西太多——如此言简意骇、不容分说,带着勃发之气。
这一点,在他的假期生活中亦有所体现。
小元的寒暑假,不大回来,因他总要参加各种社会实践,跟教授做调研项目,或参加义工、做城市调查等等。偶尔回来,也总是很短,并且,比之从前,更加深居简出了,整天只捧着书。那些书名,拗口之极,伊老师看了几看,都不敢连起来读出声,怕错。
晚饭之后,小元倒会出来四处走走,说是散步。这是大学里带下来的习惯,同时带下来的习惯还有:早饭与中饭一起吃;咳嗽时用手捂着嘴;十一点看英语新闻;无意中碰到别人身体会说对不起。
散步的路上,偶尔碰到邻居,他就停下来,和气而客气,问候恰如其分。瞧瞧,到底是在北京读大学的,那什么!多那个!大家对他,真是越来越佩服,越来越敬畏了。
事实上,小元的这些礼貌与客气,完全是下意识的,也可以理解为心不在焉。这时候,如果有人能仔细地看看他的表情,会发现一些不可理喻的悲怆之情。
是的,自离开这里,小元就发现,自己对东坝的情感,一天天浓厚了、复杂了,那情感,不单单是柔情与挂念,还有苦楚与心酸,唉,凭空就老了很多岁似的。每次回来,重新立于这片黑黝黝的村舍之中,嗅着淡淡的牛粪味与干草香,触目所见,比起记忆中,一切都更加的小了、局促了,寒酸雨黯淡,邻里们一年的劳碌,不过相当于京城里的一顿美食或女人脖子里的一件披肩,类似种种,不胜枚举。这里的安静与自足,像是红布,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将来的日子,他们仍会安于这种无知无觉的幸福吧……可小元不行啊,他出去了,他知道了,他再也没法真正高兴了。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这红布吗?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东坝亮堂起来阔气起来?小元却又想不出,或者,他是不敢用力想,因为,红布解开了,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好……
这样想着,小元会慢慢地一直往开音家走去,这是他从小最熟悉的一条小路了。那时,去程中,总是满怀着热切而真诚的憧憬之情,归途中,则疲倦地心满意足。现在呢,又是什么心情?不知道,连小元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远远地绕到屋子后面,可以看到北窗。那里,开音的影子,映在窗上,就像她的剪纸,轻轻薄薄,触手可及,并可以夹在书里,一直带到很远的地方。
站那么一会儿,脸被风吹得凉冰冰的了,小元才开始往回走。
是的,他并不打算推门进去看开音。虽然在北京的时候,一大堆活泼大胆的女同学中间,他依然会思念开音沉默的双唇、她素净的眼神,但真要见面了,他总想不好、亦想不出,到底要跟开音聊些什么才合适。话题的缺乏令小元感到莫大的哀伤——而今,开音于他,不再是一个心爱的姑娘,而是某种记忆,是少年情怀,是整个小镇的苦涩味道。
六
1 谁都不曾想到,开音的剪纸,突然间特别金贵起来,像是被一阵大风给刮到高空似的。这大风,来自上面,具体是哪个“上面”,“上”到什么程度,不太清楚,总之在那“上面”,剪纸只是个小名儿,它的大名叫“民间手工艺术”,或者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听上去特别隆重,一听就是要上电视的样子。
开音真的就上电视了,组织安排的。
“组织”事先派了两个人,听口音是县里的,两个人走家串户地看、拍照片,还在本子上记,又找来一些老人们问东问西,一路问下来,等问到开音,他们很满意,不再往下问了。
过了一阵子,“组织”又安排了几个人,讲话开始翘舌头了,也许来自市里,他们再次的看、拍、问,找到开音,看她的人与剪纸,很是激动了,相互交头接耳。
最终,“组织”的动静大了,发下一辆车子来,上面坐满衣着光鲜的陌生人,几乎人人都讲着极为漂亮的普通话,一下来,就啪啪打开那些黑洞洞的家伙,一起围着开音了。
整个镇子都快兴奋死了,人们一起往开音家涌来。但大家不愿给开音丢脸,便努力地放慢脚步,显出矜持的样子,显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他们只是临时要到开音家有事——要借个东西、还个东西,或突然想到请开音剪个什么样子的。
开音还穿着她日常的素净衣服,梳着日常的光溜辫子,还坐在她最喜欢的北窗下。除非特别眼尖,才会知道,她穿了一双雪白带花边的新袜子。
事先,是有人带话给她的,但开音有主意,偏不肯弄得花花绿绿,她知道她怎样才是最好最合适。然后,她用她的黑眼睛从那些陌生人脸上看过——像微风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