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过,在开音这里,他说话的声量比在外面要低得多,因为他坐得离开音很近。这点,跟吹笛的大元不同。
当然,小元的这种近,跟小时候其实差不多,就是趴在开音桌子边上看她剪纸呗,但人长大了呀,那张小小的桌子,被他的两肘一搁,几乎就完全满了,开音要继续剪纸做花,没办法,不得不摩摩擦擦地碰到小元了。每碰到小元的袖口或臂肘,开音脸上仍是一平如水,但她的耳朵边、耳朵边上最薄的那一道没骨头的外廓,会慢慢地红起来。
注意到开音粉红了的耳朵,小元也便体贴地暂且停一停,不说话了。
但他不闲着,而是要过开音前面一周所剪的纸样子,捧在手上一张张看,眉头皱起来看,像在复习一门艰深的功课。
他相信,这些透而漏的剪纸,就像被打破的镜子,每一个不规则的碎片里,都有着零碎而清晰的印象,映照出开音每一天的所有情形,她如何起居、如何吃食、如何睡眠——
这么一看,小元感到了不安与不足:开音的日子,真像是一杯清水呀,一望到底,里面连块小石子、小沙子都没有。自然,这是没有错的,但难道就不应当给它增加点什么吗?比如水草或鱼虾,倒影或涟漪什么的。
哦,这个事情,小元想,得让我来做。
至于怎么做呢,小元也一下子就想好了:讲故事。
别看小元肚子不大,只是少年人的那种结实单薄,但他肚里的乾坤,却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了。
高二分班的时候,他选的是文科,这个,是伊老师一开始就设想好的,两个儿子,一理一文,好比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然,大元后来跟理科是没什么瓜葛了,但小元,跟文科的这个机缘,真是天注定了。语文、英语、历史、地理、政治,就像长在他手上的五根指头,随便伸出哪一根来,都骨肉匀称、活动自如。自然,对开音讲故事,他是懂得技巧的,就像从热牛奶上撇出奶油,一定是最有营养的那部分,最适合开音胃口的。
这样,每个星期天,小元就不是一个人来看开音了。他往开音的北窗下一坐,同时还带来了别的客人,以女客为主。田螺姑娘、织女、孟姜女、七仙女、白娘子、孔雀公主、崔莺莺、祝英台。
哦哟,这些女客呀,那个痴情,那个热烈,那个出生入死,那个死去活来,把开音听得,不仅仅是耳朵红了,连脖子都红了,连五脏六腑都红了,红得情窦初开,红得爱屋及乌了。她用一双几乎醉了的眼睛看着这个坐在眼前、坐在身边的小元,一阵阵惊慌:他到底是谁呀,怎么会这样好法子呢,这可叫她怎么办!
偶尔的,小元也带一些男客来,但主题还是不变的,仍是“牛奶上的奶油”。譬如,他这天讲到尾生。“一个有情有意的男子,叫尾生,岁数,跟我差不多,长得呢,也跟我很像。有一天,他跟他喜欢的一个女子,约好了一座桥下见面……左等右等,水涨得越来越高了,但因是约好了的,他绝对不能走开……最后,他就抱着一根桥柱子,给淹进水里,死了。”
讲所有这些故事,小元自然是用普通话的,那声音听上去,太动听了。他又喜欢用好词佳句,这是文科生的习惯了,常常会说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到“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什么的,开音若眼里露出疑惑,他就停下来,把这个短句的典故以及其所代表的情谊再讲上一讲。这样,说起来是一个故事,实际上,大故事里又嵌着小故事,大意思里又套着小意思,有些复杂而缠绵了。
小元一边讲,开音一边在纸上乱画,有时抬起眼来看。讲故事与听故事的,两对眼睛都湿漉漉的了,跟那个尾生似的,快要被水淹没了。
而开音当天的剪纸,不用说,便是“尾生抱柱”了。
次日,这剪纸又到大元手上了——这一点,巧了,跟弟弟小元一样,他也喜欢通过剪纸了解开音前一天的情况呢,不然能怎样?还指望开音说个什么吗——吹笛子之前,他捧在手上左看右看。
他看到一座汪洋之中的桥,桥下的柱子后面露出半张脸来,眼睛黑洞洞的尽力大张着,不是恐慌,而是欢欣,虽则四周的河水,已经淹没掉他的大半个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大元用眼睛看看开音。
开音摇摇头,就是会说话,也说不清楚的。她只是知道,有那么座桥,有那么个人。
大元忽然感到没了力气,心里面什么地方,多出个小得不能小的疙瘩。他想了想,还是取出笛子来。可能吹吹就好了,那疙瘩就吹下去了。
5 开音的父亲,大概算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不过不能怪他,不论是谁,有了开音这么个女儿,又有了大元小元这两个客人,没有心事就怪了。但开音父亲,偏偏不肯泄露这一点,总要加以遮盖,不过他那种遮盖法,真是拙得很了。
比方说,大元吹笛子,你就落落大方地听着就是了,你就夸两句就是了。他不,他一见到大元,眼睛就往后者身上四处瞄,好像是要把那管笛子给搜出来似的。大元被他的眼睛一盯,身子就有些僵了,缩着往边上让。他不放,还是盯着看,好像是说:我知道的,你带了笛子,你把笛子别在后腰上了;你竖在左袖子里了;你挂在右裤腿里了。
但等到大元真正摸出笛子吹起来,他倒又往外走了,躲不及似的,去赶鸡,去拢柴,去挖田埂,不知怎样忙才好。直到大元的笛声一落,他倒又像听到什么口令似的重新回到家中,又满眼里找那被大元收起来的笛子了。
小元来呢,他是更加心神不宁,特别是小元开始讲故事了,开音听得正入神,他却伸手伸脚地在开音屋子里转来转去,丢三落四了,一会儿拿个杯子,一会儿要个火柴,而且总要碰到凳角、碰到门栓,浑身长刺似的。
小元不是笨人,很快意识到什么,他站起来,转过身,打算专门地跟他讲话,或者,邀请他一起听故事,开音父亲却又红头涨脸地胡乱摆手:你讲你的,你讲你的。连忙走掉,头也不回。
伊老师经常会过来找儿子,找过大元也找过小元。这两个孩子,纵有千般不同,但有一个毛病是一样的,只要进了开音的屋子,对时间就完全没有概念了。家里人等得菜都凉了,肚子都饿了、都要打瞌睡了,没办法,伊老师只得上门来喊了。
每次上门,伊老师都会注意到开音父亲的失措模样。伊老师有些不过意,也有那么点骄傲,又有着同为人父的体恤与怜惜,情绪很微妙了。想想自己的儿子们,又想想开音,事情是很明白的,也是最糊涂的,甚至,根本还不能算是个事情,才十七八岁的孩子嘛,这个开音父亲,怎么一点沉不住气呢。
伊老师满心想拿话出来劝解开音的父亲,但想一想,还是不能说。一说,那开音父亲更要当真了。于是,伊老师就只平平常常的,往院子里一站,高声叫儿子的名字。
开音父亲也站到院子里,拿出主人的样子,语气里很放松似的:“不碍,让他再坐一会儿就是了。开音,能有人陪着,她高兴的。”
“是啊,开音高兴就好。不论什么事,都是为着开音嘛!”伊老师希望开音父亲能听出他用心良苦的弦外之音。将来的事,其实很简单的,还不是看开音的意思。
三
1 小元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没有再到开音那里去了。
倒不是伊老师的要求,而是小元自己的意志所致。周末从县中回家,不仅不到开音处,镇上的鸡鸣狗盗、家里的五谷收获,他皆充耳不闻,就是对父母起居问好,也一应从简。生活上所有的琐事,全都交由大元代劳。他好像把自己完全地关到一个空中阁楼里去,全家人都在这阁楼下轻手轻脚地走路、低声下气地说话。
大元对小元,外人看来,好似冷淡或疏远,因他很少与小元说话。但伊老师知道,大元对小元,那一片热忱,比天还要大的,还夹着点敬畏——小元考大学,那是顶天立地的大事情,自己能帮上一点忙,那是理所当然。单讲一件小事,他做“人肉蚊香”的事。夏天的晚上,不是蚊子多嘛,多得风油精、清凉油都不管用,大元知道汗身子招蚊子,就特地干了活却不洗澡,坐在小元边上,小元复习到十二点,他就坐到十二点,复习到一点,他就坐到一点,睡着了也坐在那里,反正,只要蚊子叮在自己身上而放过小元就行。
并且,大元表面上是粗,其实粗里还有细。他看出来,小元虽然斩钉截铁地把自己关到书本里了,但并非真的不惦念开音,他有时会从书本里抬起头,往窗外张望,眼睛里突然空了一样。那种感觉,大元是知道的——从前的那些星期天,逢到小元去看开音,他自己也都是那样“空”过来的。而现在,他替小元算算,都快三个月没看到开音了,这不是会出事情嘛!
大元左想右想,悄悄地到开音处,比划了半天,让开音剪出个长条花样,他做成一枚书签,暗中夹到小元的书里。他不愿当面递给小元,不为什么,就是坚决不愿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元小元之间,是不谈论任何有关开音的话题的。
小元一下子认出这书签上的花样,剪的是“夸父逐日”。小元曾在故事里讲过他,“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开音记得很好,她照小元的描述,在夸父的耳朵上挂了两条小蛇,手里亦攥着两条蛇。拿着书签,小元走了几分钟的神,几分钟幸福的神。但很快,神又回来了,他把书签往边上一放,重新埋到书本里。 ——这细节,被伊老师看到了。乍见之下,他是欣慰而安心的,可细想一下,联想起小元各种举止里的那些冷淡与决然,又觉得不妥了,像睡觉时垫了床新棉胎,暖和是暖和,总有什么地方不服帖。
显然,小元是个有野心的孩子,这野心,大到一个地步、高到一个地步,已远离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