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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安德鲁觉得,如果他闭上眼睛,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是在孩子们的学校里开家长和老师的联席会议,或是在生产螺帽、螺栓小公司的董事会上,做着日常的决定。
说话声不断地流过耳边。
“我们为这事作个决议,好吗?”
“主席先生,我提议……”
“有人附议吗?”
“……附议。”
“……有人提议也有人附议……赞成这决议的……”
一片“赞成”之声。
“反对的呢?”
寂然无声。
“……宣布,决议通过。一致通过决议,停止诺亚·汤森大夫在医院里的一切职务……”
难道事情真的就这样发生了吗?这平淡无奇、一本正经、调子低沉的话带来了最大的悲剧。对一度献身于工作的人来说,这些话标志着其毕生事业突然而可悲的结束。难道找不到合适些的语言,只能用这些卑劣而伪善的话吗?
安德鲁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但并不感到难为情。他知道围坐在医院董事会会议桌旁的人都在看着他,可他并不想偷偷擦掉眼泪。
“乔丹大夫,”医务委员会执委会主席体贴地说,“请相信我,我们其余的人和你一样深感痛苦。诺亚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同事。我们对于你所做的事很敬佩,我们深知这是不容易的。我们刚才所做的也同样地不容易,不过同样地必需做。”
安德鲁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这位主席是埃兹拉·古尔德大夫。他是神经病学专家和内科主任,三年前接替了诺亚·汤森的这个职位。古尔德个子矮小,说话轻声细语,但性格沉静坚强,在圣比德医院很受人尊敬。执委会的其他人是各科主任——外科、妇产科、病理科、小儿科、放射科,还有别的科室。安德鲁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非常熟悉。他们都是通情达理、关心旁人的正人君子。尽管如此,从安德鲁看来,在做他们必需做的事情方面,他们的行动未免拖拉得太久了。
“主席先生,”伦纳德·斯威廷说,“我应该向执委会报告:估计到有这一决议,我准备好了一份通知以便立即发到全院——各科护士值班室,住院处,药房等等。在通知里,我已自作主张地把汤森大夫的停职说成是‘出于健康欠佳的原因’。我想这样说比具体说要来得谨慎一些。同意吗?”
古尔德探询地看了大家一眼,一阵低语声表示赞同。
“同意,”古尔德说。
“我还要求大家,”院长继续说,“刚才这里通过决议的详细情况,离开这屋子后尽可能不要谈论。”
一开始,当这些被如此匆忙召集起来的主任医生们知道会议的议题时,曾经惊愕万分。但斯威廷有条不紊地引导着会议的进程,而且在开会之前,他还匆匆和医院的董事长通了电话。董事长弗格斯·麦克奈尔是当地的老资格律师,事务所设在莫里斯城。电话是当着安德鲁的面打的。尽管只听得见这一方的话,但从听筒里传来的变了音的话声中,安德鲁确实听见董事长强调的最后一句话:“把医院保住。”
“我将尽力而为,”院长回答。
打完电话,他就走进同他办公室相邻的会议室,随手把门一关,把安德鲁一个人扔在那里。几分钟后,门又打开,安德鲁被叫了进去。
围坐在会议桌旁的人个个神情严肃。
“乔丹大夫,”主席古尔德大夫说,“我们听说你指控的性质了。请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安德鲁重述他早先对院长说的话,有时查看他自己记的要点。讲完以后有人提了几个问题,讨论了一会儿,但时间都不长。接着斯威廷拿出已故怀拉齐克的病历档案给大家传阅。他们查阅着病历,看着其中可作为罪证的两条记录,不时悲哀地摇摇头。
安德鲁分明有这样的印象:尽管执委会成员没估计到今天的事情是这样揭露出来的,但他们对事情本身并不感到意外。
下一步就是正式决议,剥夺诺亚·汤森在圣比德医院长期享有的地位。
现在,瘦削的小儿科主任说话了。这个新英格兰人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还没有讨论的是,对那死去的年轻人将怎么办。”
“要知道该怎么办,”院长回答说,“重要的是作一次尸体剖检。开这个会以前,我和死者在堪萨斯的父亲通了电话——死者的姐姐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死者父亲同意作尸检。我们可不能没有他的同意。因此今天就要解剖了。”斯威廷看了病理科主任一眼,后者表示没问题。
“好吧,”小儿科主任仍揪住不放,“但我们跟他的亲属说什么呢?”
“坦白地说,”斯威廷回答,“由于牵涉到法律,这个问题挺微妙,挺有爆炸性。建议你们把事情交给古尔德大夫、交给我,交给麦克奈尔先生决定。麦克奈尔先生就要来了,他还会从法律角度来提出建议。”他又说,“或许,事情过后,我们再向执委会汇报。”
古尔德大夫问其他人,“这样行吗?”大家点头同意,而且,看来大家还松了一口气。
或许。安德鲁想:这是个极重要的字眼。或许……我们再向执委会汇报。
或许我们不汇报了。
从斯威廷和他的老板麦克奈尔所代表的医院一方来看,毫无疑问是希望一切都秘而不宣的,是希望无辜受害的年轻人怀拉齐克被火化后给遗忘掉的。在某种程度上,安德鲁想,也怪不得斯威廷或麦克奈尔。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如果这作为医疗事故的案件上了法庭,陪审团判的赔偿费或经济解决办法定下的数目将大得惊人。保险金是否能抵得过来,安德鲁不清楚也不在乎。他唯一有把握的就是:他本人决不参与掩盖行为。
一片嘁嘁喳喳的交头接耳声,会议主席连连敲击小木槌让大家注意。
“现在,”古尔德大夫说,“我们到了最棘手的一步了。”他环视在场的人。“我必须到诺亚·汤森那里去,告诉他这里作出的决定。我知道此刻他还在医院里。有谁愿意和我一块儿去吗?”
安德鲁说,“我和你一块儿去。”他想,这是他能做的最起码的事情。
他对诺亚有这点义务。
“谢谢你,安德鲁。”古尔德点头致谢。
尽管紧接下来的是可悲而喧闹的场面,但在事后平静下来思考时,安德鲁凭诺亚的镇定态度,直觉地感到诺亚·汤森在等着他们,而且见到他们去了才宽了心。
埃兹拉·古尔德和安德鲁从电梯里出来,踏上病人住院的这层楼面。这里右边是繁忙的走廊、一间间病室和一个护士值班室。汤森站在走廊的尽头,无所事事,似乎在查看空间。
他们两人走近他时,他的头动了一下,一看见他们,仿佛要缩到地板下面去似的。他转身走开,一会儿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转了回来,脸上勉强地装出微笑,把两只手腕并得紧紧地伸了过去。
“你们带手铐来了吗?”汤森问道。
古尔德一时似乎不知所措,接着说,“诺亚,我必需和你谈谈。咱们到僻静的地方去吧。”
“何必找僻静地方?”这回答近乎喊叫,而且看来汤森是故意提高嗓门的;一个护士和几个病人好奇地转过头来。“整个医院不是在天黑以前都会知道吗?”
“好吧,”古尔德平静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我有责任告诉你,诺亚,医务委员会的执委们开了一个会。大家非常遗憾地作了个决议:停止你在医院里的职务。”“你知不知道”——汤森的声音仍然很高——“我到这医院有多久了?我为这医院干了多少事情?”
“我知道你来这里已有多年,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干了许多许多事情。”古尔德不安地意识到周围听的人越来越多。“诺亚,我们能不能……”
“难道所有这些都起不了一点作用?”
“很遗憾,在发生了这种事的情况下,什么也起不了作用。”
“问问这里的安德鲁,我干了多少事!问呀,问他呀!”
“诺亚,”安德鲁说,“我给他们讲了怀拉齐克的事。很抱歉,但我必须讲。”
“哦,对了!怀拉齐克。”汤森的头抽筋似地点了几点,话也和缓了一些。“那可怜的年轻人。他不该这样惨。我也替怀拉齐克难过。真的。”
突然,这位老内科医生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叫人相当尴尬。剧烈的抽泣使他浑身抖动。抽泣声时而被不连贯的话所打断。“……第一次……犯错误……确实疏忽了……不会再发生……向你们保证……”
安德鲁要去扶住汤森,但古尔德比他快。他抓住汤森的胳臂,坚定地说,“诺亚,咱们离开这里吧。你身体不大好。我这就送你回家。”
汤森还在因抽泣而抖动,总算让人劝着往电梯走去。人们好奇的眼光一直跟着。
内科主任古尔德把汤森稍稍往前推一点,转身对安德鲁低声说道,“安德鲁,你留在这里。弄清楚诺亚今天看了哪些病人,检查一下他可能写下的医嘱。快些办好这事。一定不能再重复那……你懂了吧?”
安德鲁点点头。“懂了。”
他不情愿地看着他们两人离去。
他们走到电梯旁,汤森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声喊叫,想要不走。说来也叫人不信,突然,他心中什么东西似乎崩溃了,从前的他已经变成碎片,原先的形象也毁了,一切气派、风度已荡然无存。电梯的门一开,古尔德硬是把汤森匆匆推了进去。甚至在电梯门关上以后,还听得见汤森的尖叫声。随着电梯下降,声音才逐渐消逝,留下安德鲁一个人站在一片寂静之中。
那天晚饭后,安德鲁在家里接到古尔德打来的电话。
“我要见你,”内科主任说。“就在今晚。你看哪里最方便?如果你愿意,我到你府上来。”
“不,”安德鲁说。“咱们就在医院里见面吧。”安德鲁觉得,还没到和西莉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