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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中错-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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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去,”看守说,“这是你的表妹送给你的。”
  我接过面包,非常奇怪,因为在塞维利亚,我没有什么表妹。“可能弄错了吧,”我瞅着面包寻思;不过面包真叫人口馋,香极了,管它从哪里来的,送给谁的,吃了再说。我用刀子切下去,刀子碰到什么硬东西。我一看,原来是一片英国小锉刀,显然是在烤面包之前藏进去的。面包里另外还有一枚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是嘉尔曼送来的礼物。对波希米亚人来说,自由就是一切,为了少坐一天牢房,他们可以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而且,这个婆娘精明得很,一块面包就把看守给哄骗过去了。一个小时工夫,就可以用最细的小锉刀把最粗的铁栏杆锯断,再用那两块钱金币,随便找一家旧衣店,把军装换成便装。您想想,一个惯于在悬崖峭壁上掏鹰巢的男子汉,从三丈多高的窗口上跳下街道,岂不是拿手好戏;但我不愿逃跑。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只是,我对人家难忘旧情十分感动。
  关在监狱里,人们总爱想,外面还有一个朋友正在关心着你呢。那枚金币却令我不快,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我觉得这事不那么容易。
  办完革职手续之后,我以为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谁知还要强咽一口奇耻大辱: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让我跟小兵一样站岗。您难以想象,一个堂堂男子汉遭此屈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还不如被枪毙了好受。枪毙时,你一个人走在队伍的前面;起码自我感觉是个人物;大家都要看看你。
  我被派到一个上校门前站岗。那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脾气很好,喜欢寻欢作乐。年轻军官都愿意到他府上去,还有许多市民,也有一些女人,据说是女戏子之类。可是对我来说,仿佛全城事先约好到他家来看我的笑话。
  瞧,上校的车子来了,他的贴身男仆也坐在上面。我看见谁下车了?吉达娜!
  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披绸戴金。裙袍上缀满闪闪发光的鳞片,蓝色的皮鞋也磷光闪烁,上上下下不是花团便是锦绣。她手里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同车来的,还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一老一少。照例有一个老婆子领着她们,还有一个波希米亚老头手拿吉他,或自己演奏,或为她们跳舞伴奏。您晓得,上流社会常常喜欢招请波希米亚女郎到社交场合,让她们跳罗马里舞,这是她们自己的舞蹈,往往还有别的把戏。
  嘉尔曼认出了我,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不知怎么啦,此时此刻,我真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深深藏起来。
  “阿居尔,拉居纳。”①她用巴斯克语说,“长官,你站岗像新兵嘛!”
  我还来不及找一句话来回答她,她竟然进屋去了。
  宾主都在内院里,尽管熙熙攘攘,但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仍然可以通过铁栅栏大门②看个八九不离十。我听见响板声,手鼓声,欢笑声和喝彩声;她摇着手鼓跳起来时,我不时可以看见她的头。后来,我还听到几个军官对她说了许多不三不四的话,气得我感到脸红。她是怎么回答的,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真正爱上了她,因为我曾几次三番想冲进内院,用我的军刀,对那些调戏她的油头粉面,一个个开膛破肚。我憋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气;后来,波希米亚女人们出来了,车子又把她们送走。嘉尔曼走过我的身边,又看了看我,那双眼睛您是熟悉的,她低声对我说:
  “老乡,想吃美味煎鱼,就到特里亚纳,利拉?帕斯蒂亚饭馆。”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你好,伙计。”——原注。
  ②塞维利亚的房屋大都有内院,四面回廊环抱。夏天人们在院子里活动。白天,院子上头张开布篷,在篷上洒水,晚上收篷。面街的大门几乎不关,通往内院的通道叫“闸关”,有一道铁栅门紧闭,门上的刻花技艺精湛。
  ——原注。
  她轻松得像一只小山羊,一蹦就跳进了车子,车夫朝牲口一甩鞭子,这一帮快活的人们,转眼就不知去向了。
  您猜对了,一下岗我就赶到特里亚纳;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阅兵典礼那天一样郑重其事。她就在利拉?帕斯蒂亚饭馆里,店主是一个老煎鱼商,波希米亚人,黑不溜秋像摩尔人,许多居民都到这家馆子吃煎鱼,特别是嘉尔曼来到这里后,生意尤其兴隆。
  “利拉,今天我什么也不干了。”她一见到我,就对店主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走,老乡,我们出去溜溜。“
  她用纱巾遮住脸,于是我们来到街上,我不知往哪儿走。
  “小姐,”我对她说,“我想,我要感谢您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我正在蹲监狱。面包我吃了,锉刀我留下,可以磨长枪,也作为对您的纪念;还有钱,还您吧。”
  “瞧!他居然留着钱,”她叫嚷起来,哈哈大笑。“不过,也好,我手头并不宽松;可是有什么关系?走路的狗饿不死。走,吃个精光。你请客。”
  我们又取道回塞维利亚;来到蛇街路口,她买了十几个橘子,让我用手帕包了。再走几步,她又买了面包,香肠,一瓶曼萨尼利亚酒,然后走进一家糖果店。一进店,她往柜台上扔去我还给她的那枚金币,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枚,还有几个小银币;最后,她要我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我只有一个银币和几个小钱,都交给了她,拿不出更多的钱,实在难为情。她好像要把整个店铺都搬走,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拿,什么甜蛋黄啦,杏仁糖啦,蜜饯啦,直到把钱花光。所有这些东西统统装进纸袋,还得我拿着。您也许认识“灯街”吧,街上有一个“伸张正义者”唐佩德罗国王的头像①。头像本应引起我的深思。
  我们沿着这条街道走,在一所旧房子前停下。她进入通道,敲了楼下的门,一个波希米亚妇女,活像撒旦的门徒,出来给我们开门。嘉尔曼用波希米亚语对她说了几句。老太婆先是嘀嘀咕咕。为了堵住她的嘴,嘉尔曼塞给她两个橘子和一把糖果,并让她尝几口酒。然后,嘉尔曼为她披上斗篷,送她出门,随手关门插上木门闩。屋里剩下我们两人,她立刻高兴得发了疯,嘻嘻哈哈,边跳边唱:“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②我呢,我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不知放哪儿好。她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亲着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莱③的规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 。每当我想起那一天,我就忘记还有第二天。
  ①国王唐佩德罗,喜欢晚上在塞维利亚大街小巷溜达,惹是生非,与穆斯林国王哈隆?阿里?拉希德相似。一天夜里,在一条偏僻街道上,他与一个正在对恋人唱小夜曲的男子争吵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国王把情郎杀死了。一个老太婆听到击剑声,便手持一盏小灯从窗户探头观察究竟,灯光正好照亮斗殴场面。要知道,国王虽然出手敏捷有力,但却有一个天生的怪毛病。他走路时,膝盖骨咯咯作响。老太婆一听到这声音,很快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于是,这条小街因老太婆的小灯而得名,她是事件的惟一证人。以上是民间传说。苏尼加说法有所不同(参看《塞维利亚编年史》第二卷第一三六页)。不管怎么说,在塞维利亚,今天确有一条“灯街”,街里有一个半身石像,据说就是唐佩德罗的雕像。可惜,这尊半身像是现代作品。原作在十七世纪已经锈蚀,当时的市政府就换上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尊仿制品。
  ②波希米亚语,罗姆指丈夫,罗密指妻子。——原注。
  ③波希米亚人自称语,男子为加罗,女子为加里,男女复数为加莱,意思是“黑”。——原注。
  (土匪沉默了一阵子,重新点着雪茄,继续往下说。)我们一起过了一整天,吃呀,喝呀,还有别的名堂。她吃糖果简直像六岁的孩子,还抓了几把装进老太婆的水壶里。“给她做果子露吧,”她说。她把甜蛋黄往墙上摔得稀巴烂。“免得苍蝇干扰我们,”她说? 。千奇百怪,乱七八糟,她简直无所不为。我对她说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哪儿去找响板呢?她灵机一动,立刻拿来老太婆仅有的一个盘子,摔成碎片,立刻敲打破盘片跳起罗马里舞,其效果不亚于黑檀木或象牙制成的响板。在这个姑娘身边,永远不会有烦恼,我向您保证。夜暮降临,我听到归营的鼓声。
  “我该归队点名了,”我对她说。
  “归队?”她轻蔑地说,“难道你是一个黑奴,让人用棍子赶着走?你是地道的金丝雀①,从着装到性格里外都像。走吧,胆子比鸡还小。”
  ①西班牙龙骑兵穿黄军装。——原注。
  我终于留下来,只好听天由命进禁闭室吧。第二天早上,倒是她第一个提起分手的话题。
  “听我说,小何塞,她说:”我回报你了吧?按照我们的规矩,我什么也不欠你的,因为你是外族人;不过你是一个俊小子,我喜欢你。我们两清了。
  好自为之。“
  我问她何时可以再见面。
  “当你不再这么傻的时候,”她笑着回答。后来,她口气比较认真地说:
  “你晓得吗,小子,我好像是不是有点爱上你了?不过,好景不长。狗和狼老在一起,过不了好日子。或许,如果你接受埃及的规矩①,我就当你的罗密。不过这是废话,因为根本不可能。算了!
  小子,相信我吧,你吃小亏占了大便宜。你碰到了魔鬼,是的,魔鬼;但魔鬼并非都是黑头垢面,魔鬼并没有扭断你的脖子。我穿着羊毛衣,但我不是绵羊。快点支蜡烛,供在你的圣母面前;她得到了好报。好了,再说一声再见。别再想小嘉尔曼,要不,她让你娶一个木腿寡妇②。“说着,她拉开门闩,一到街上,立刻蒙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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