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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现了!他们出现了!”当雪橇从凹地飞也似的驶出,绕过一棵棵白杨树,开始放慢速度,令人高兴地停在最后一棵白杨树旁的时候,他发白的嘴唇冷漠而急切地说。
嗅,他的心跳得多厉害,跳得多厉害,两条腿发软。他激动得要命,浑身软得像从肩上滑下来的毡面皮袄!“嗅,上帝,你仿佛要把她送回到我的身旁?那儿出了什么事?那儿在干什么,在那遥远的落日的水平线上?该当如何解释?他们干吗停在那儿?不,完了,他们又向前奔驰了。她大概请求停一下,再次向他们住过的房子看上一眼,向它告别。也许她想弄清,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是否已经出发,正飞快地追赶他们?走了,走了。
“如果来得及,如果太阳不比平时落山早(在黑暗中他看不清他们),他们还会闪现一次,也就是最后的一次了,在峡谷那一边的空地上,前天夜里狼呆过的地方。”
而这一刻终于来到了,来到了。维紫色的太阳又一次显现在雪堆的蓝色线条上。雪贪婪地吮吸太阳洒在它上面的凤梨色的光辉。瞧,他们出现了,飞驰而过。“永别了,拉拉,来世再见面吧,永别了,我的美人,永别了,我的无穷无尽的永恒的欢乐。”现在他们消失了。“我这一生永远、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你啦。”
这时天已黑了。晚霞洒在雪地上的紫红色光点倏然褪色,黯然消失。柔和的淡灰色旷野沉入紫色的暮震中,颜色越来越淡。在淡紫色的、仿佛突然暗淡下来的天空中用手描绘出的大路上白杨树镶了花边的清晰轮廓,同灰漾漾的薄雾融合在一起。
心灵的悲伤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感觉变得异常敏感。他捕捉周围的一切比过去清晰百倍。周围的一切都具有罕见的独一无二的特征,连空气也包括在内。冬天的夜晚,像一位同情一切的证人,充满前所未有的同情。仿佛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黄昏,而今天头一次,为了安慰陷入孤独的人才变黑了似的。环绕着山峦的背对着地平线的树林,仿佛不仅作为这一地带的景致生长在那里,而是为了表示同情才从地里长出来安置在山峦上的。
医生几乎要挥手驱散这时刻的美景,仿佛驱散一群纠缠人的同情者,想对照在他身上的晚霞说:“谢谢。用不着照我。”
他继续站在台阶上,脸对着关上的门,与世界隔绝了。“我的明亮的太阳落山了。”他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无力把这几个字按顺序吐出来,因为喉头抽搐,一阵阵发疼,使它们时刻中断。
他走进屋子,心里开始两种不同性质的独白:对自己本人的枯燥的、虚假的事务性的独白和对拉拉的冗长的、漫无边际的独白。他是这样想的:“现在上莫斯科去。第一件事是活下去。不要失眠。不要躺下睡觉。夜里写作到头脑发昏,直到疲倦得不省人事。还有件事。马上生好卧室里的炉子,别冻死在今天夜里。”
可是,他另外又对自己说:“我永生永世忘不了的迷人的人儿。只要我的肘弯还记着你,只要你还在我怀中和我的唇上。我就同你在一起。我将在值得流传的诗篇中哭尽思念你的眼泪。我要在温柔的、温柔的、令人隐隐发疼的悲伤的描绘中记下对你的回忆。我留在这儿直到写完它们为止。我将把你的面容描绘在纸上,就像掀起狂涛的风暴过后,溅得比什么都有力、比什么都远的海浪留在沙滩上的痕迹。大海弯曲的曲线把浮石、软木、贝壳、水草以及一切它能从海底卷起的最轻的和最无分量的东西抛到岸上。这是无穷尽地伸向远方的汹涌澎湃海浪的海岸线。生活的风暴就是这样把你冲到我身边,我的骄傲。我将这样描绘你。”
他走进屋里,锁上门,脱下皮袄。当他走进拉拉早上细心打扫过、匆忙离开时又都翻乱的房间,看见翻乱的床铺、乱堆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东西的时候,他像小孩一样跪在床前,胸口紧贴着坚硬的床沿,把脸埋在垂下来的羽毛褥子里,像孩子似的尽情哭起来。但他哭的时间并不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站起来,急忙擦掉眼泪,用惊奇的、心不在焉的疲惫眼光把周围打量了一遍,拿出科马罗夫斯基留下的酒瓶,打开瓶塞,倒了丰杯酒精,掺了水,又加了点雪,有如他刚刚流过的、无法慰藉的眼泪,开始急煎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这种混合物来,并且喝得津津有味。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身上发生了古怪的变化。他渐渐丧失了理智。他还从未有过这种古怪的生活。他不订扫房间,不再关心自己的饮食,把黑夜变成白天。自从拉拉走后他已经忘记了计算时间。
他喝掺水的酒精,写献给她的作品。但他的诗和札记中的拉拉,随着他的不断涂改和换词,同真正的原型,同银卡佳一起正在旅途中行驶的卡坚卡的活生生的妈妈,相去越来越远。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做的这些删改,出于表达准确和有力的考虑,但它们也符合内心克制的暗示,这暗示不允许他过分坦率地披露个人的感受和并非臆造的过去,唯恐伤害或冒犯同他写出的和感受的一切直接有关的人们。这样,血肉相关的热气腾腾的和尚未冷却的东西便从诗中排除了,而代替淌血和致病的是平静之后的广阔,而这种广阔把个别的情形提高到大家都熟悉的空泛的感受上去了。他并未追求过这个目的,但这种广阔,自动而来,像行驶中的拉拉从路上向他致以慰问,像她遥远的致意,像她在梦中的出现或者像她的手触到他的额头。他喜欢诗中的这种使人精神高尚的印痕。
在哭泣拉拉的同时,他也把与自己各个时期有关的各种事物,比如关于自然、关于日常生活等涂沫的东西加了一遍工。像他往常一样,在他写作的时候,许多有关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思绪一齐向他袭来。
他又想到,对历史,即所谓历史的进程,他与习以为常的看法完全木同。在他看来,历史有如植物王国的生活。冬天雪下的阔叶树林光裸的枝条干瘪可怜,仿佛老年人赘疣上的汗毛。春天,几天之间树林便完全改观了,高人云霄,可以在枝叶茂密的密林中迷路或躲藏。这种变化是运动的结果,植物的运动比动物的运动急剧得多,因为动物不像植物生长得那样快,而我们永远不能窥视植物的生长。树林不能移动,我们不能罩住它,窥伺位置的移动。我们见到它的时候永远是静止不动的。而在这种静止不动中,我们却遇到永远生长、永远变化而又察觉不到的社会生活,人类的历史。
托尔斯泰否定过拿破仑、统治者和统帅们所起的创始者的作用,但他没有把这种看法贯彻始终。他想的正是这些,但未能清楚地说出来。谁也不能创造历史,它看不见,就像谁也看不见青草生长一样。战争、革命、沙皇和罗伯斯庇尔们是历史的目光短浅的鼓动者,它的酵母。革命是发挥积极作用的人、片面的狂热者和自我克制的天才所制造的。他们在几小时或者几天之内推翻旧制度。变革持续几周,最多几年,而以后几十年甚至几世纪都崇拜引起变革的局限的精神,像崇拜圣物一样。
他在痛哭拉拉的时候也为很久之前在梅留泽耶沃度过的夏天哭泣。那时革命是当时的上帝,那个夏天的上帝,从天上降到地上,于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疯狂,于是每个人的生活各不相干,但都一味肯定最高政治的正确,却又解释不清,缺乏例证。
他在删改各式各样旧作时,又重新检验了自己的观点,并指出,艺术是永远为美服务的,而美是掌握形式的一种幸福,形式则是生存的有机契机,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为了存在就必须具有形式,因此艺术,其中包括悲剧艺术,是一篇关于存在幸福的故事。这些想法和札记同样给他带来幸福,那种悲剧性的和充满眼泪的幸福,他的头因之而疲倦和疼痛。
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来看过他。他也带来伏特加,并告诉他安季波娃带着女儿同科马罗夫斯基一起离开的经过。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乘铁路上的手摇车来的。他责骂医生没把马照料好,把马牵走了,尽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求他再宽限三四天。他答应三四天之后再亲自来接医生,带他永远离开瓦雷金诺。
有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沉浸在写作中的时候,会忽然极为清晰地想起那个已经远行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心如刀割,痛苦得不知所措。就像在童年的时候,在夏天富饶的大自然中,在鸣禽的啼啥中他仿佛听到死去母亲的声音,如此习惯于拉拉、听熟了她的声音的听觉现在有时竟会欺骗他。他有时产生幻觉,仿佛她在隔壁的房间里叫“尤罗奇卡”。
这一星期里他还产生过别的幻觉。周末的夜里,他梦见屋子下面有龙穴,马上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突然,峡谷底被火光照亮,啪地响了一声,有人放了一枪。奇怪的是,发生了这种不平常的事之后,不到一分钟医生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做的梦。
这就是那夜之后一天所发生的事。医生终于听从了理智的声音。他对自己说,如果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死自己,他可以找到一种更为有效而痛苦更少的办法。他暗自发誓,只要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一来接他,他马上就离开这里。
黄昏前,天还很亮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踏雪的咯吱咯吱声。有人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子朝住宅走来。
奇怪。这能是谁呢?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一定坐雪橇来。荒芜的瓦雷金诺没有过路的人。“找我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暗自确定。“传唤我回城里。要不就是来逮捕我。但他们用什么把我带走呢?他们必定是两个人。这是米库利钦,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他觉得他从脚步声认出了来的客人是谁,便高兴起来。暂时还是谜的那个人,停在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