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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纠缠在爱情和宗教信仰的漩涡中的犹太人。经常出现在他作品中的是:拉比和罪人、知识分子和傻瓜、理性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企图拯救世界的人和宿命论者、虔诚的犹太教徒和渎神者;另外还有不属于现实世界的鬼怪幽灵等。所以有的评论家说:“通过辛格的故事,活人和幽灵方便地来往着。”他的儿童故事也写得相当成功,文笔隽永,富于哲理,曾经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
辛格自认为他的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写得好,但是他把这看作普遍现象。他说:“不只是我,人人都是这样。短篇小说的布局容易得多,所以它可能比长篇小说更完美、更出色。如果你有一篇短篇小说要写,你可以反复推敲,创造出一篇从你自己的观点来说是完美的作品。但是一部长篇小说,尤其是一部篇幅巨大的长篇小说,即使在作者自己看来,如果他能够自我批评的话,也不可能是完美的。……托尔斯泰的《哥萨克人》或者《伊凡·伊里奇之死》的缺点比《战争与和平》少。”平心而论,他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但是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毕竟不能偏废。正如《哥萨克人》和《伊凡·伊里奇之死》不能代替《战争与和平》,辛格的那些精彩的短篇小说不能代替他那些动人的长篇小说。
不管是辛格的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其中有不少以鬼和性爱为题材。他甚至耸人听闻地说,他并不对描写性爱感到羞耻。“在《圣经》和《犹太教法典》中充满了性爱故事。如果那些圣人对此都并不感到羞耻,我不是个圣人。为什么要感到羞耻呢?”他还认为:“接触人的最好的方式是通过爱情和性爱。你确实在其中学到人生的一切,因为在爱情和性爱中比在任何其他关系中,人的本性显露得更充分。”事实上,他并不像有些西方作家那样耽于色情描写,而只是在探索和揭示(当然有时候不无夸张)激情,主要是男女之情,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至于那些鬼故事,看来好像情节荒诞不经,其中却大都寓有褒贬,看得出作者的爱憎。
辛格虽然并不尊重犹太教的仪式,却自称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一切无不由上帝安排。但是他心目中的上帝是一个以强权即公理为准则的“有力而残酷的上帝”。这位老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七十多年,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在青年和中年时期自己也在饥饿线上挣扎过,亲眼看到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在二千年以前离开埃及以后遭受到的最严酷的歧视和最悲惨的迫害。他自己虽然侥幸逃脱了纳粹德国在波兰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他在华沙的家人却个个罹难,无一幸免。他在大西洋彼岸看到华沙犹太区化为一片火海。他曾经悲愤地说:“事实上,肉体和痛苦是同义词。如果选择了邪恶而得不到惩罚,选择了正义而得不到酬报,那怎么可能还有什么自由选择呢?在所有这一切苦难的后面,是上帝无限的仁慈。”读了上面那段话以后,就不难理解辛格为什么不相信人类会有一个比较美好的明天;也不难理解他塑造的人物为什么大都是一些被激情所驱使和折磨的受苦受难的人。在他看来,那些人光顾贪图眼前的欢乐,就像扑火的小虫,不但得不到温暖,只能落得个烧死的结局。但是他并不一概排斥人生的欢乐,堕入苦修主义和禁欲主义的泥沼。相反地,他说:“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屠场、一个庞大的地狱……世界上有这么许多苦难,唯一的补偿是生活中小小的欢乐、小小的悬念。”他作品中的人物尽管遭受命运的播弄,历尽艰辛,结局凄惨,往往始终对生活采取执著、向往和追求的态度,一种百折不挠的态度。他对故事中的人物总是抱着既嘲讽又同情的态度,或者说,通过嘲讽的笔调流露出同情的态度。他嘲讽,因为他相信一切努力无非徒劳;他同情,因为他赞赏这种换而不舍的精神。所以他的作品大都染上诙谐的色彩和闪烁着哲理的光辉。辛格说,艺术家是梦的创造者——既是神秘主义者、象征主义者,又是深刻的现实主义者。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人说辛格的作品含有浪漫主义的成分,确实不无见地。
辛格不但善于刻划激情,他自己就是满怀激情的。他笔下流露出来的他对那些苦难的犹太人的强烈感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反映了他对世界上所有不幸的人的态度。一九七八年,诺贝尔文学奖金委员会在授予他的奖状中提到:“他的充满了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扎根于犹太血统的波兰人的文化传统中,而且反映和描绘了人类的普遍的处境。……”
《卢布林的魔术师》出版于一九六零年。西方评论家都认为这是辛格的最佳的长篇小说。著名的英国小说家兼评论家安东尼。伯吉斯甚至推崇它是一部杰作。
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末叶,沙皇俄国统治下的波兰,一八六三年波兰人民起义失败以后。波兰已经进入工业革新时期。华沙在重建:电话的安装、室内自来水管的铺设,说明科学在逐步进入人的各个生活领域。另一方面,在卢布林,长期建立的犹太区还保持着稳定性;六、七百年来,犹太人在波兰形成的自己的社会虽然受到新思潮的冲击,还没有开始崩溃。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主人公雅夏·梅休尔是个以魔术师为业的犹太人。他出生在卢布林一个宗教气氛浓厚的家庭里,七岁上失去母亲,只在犹太小学里读了几年书。他从小缺乏人关心他的生活和教育,依靠他自己的勤学苦练,当上了一个“带着一个手风琴、牵着一只猴子的街头艺人”,经过多年艰苦而辛酸的卖艺生涯,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终于成为大名鼎鼎的卢布林魔术师。他在卢布林有了一个安宁的家和一个忠贞的妻子埃丝特。但是他生性好色,同许多女人明来暗往,结识私情,不惜拿冒着生命危险挣来的钱换取片刻的欢乐。他供养玛格达一家,在泽茀特尔身上挥霍大量的钱财。最严重的是,他迷恋上了埃米莉亚,一位教授的未亡人。埃米莉亚愿意同他结合,但是提出他必须先同埃丝特离婚,改信天主教,才能同他结婚,并且要求他婚后带着她前夫的女儿一起到意大利去生活。换句话说,埃米莉亚要求他牺牲一切:他的家、他的宗教信仰,而且还需要他去弄一笔巨款。但是,雅夏哪里来这笔钱呢?在情欲和野心的进逼下,理智节节败退。恶一时战胜了善。雅夏铤而走险,走上犯罪的道路。他黑夜里闯进人家去撬保险箱,结果偷窃未遂,反而跌伤了一只脚。出国的美梦化为泡影。接下来是玛格达的自尽和泽茀特尔的沉沦。雅夏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只得回到故乡卢布林,把自己禁锢在小屋里,仟悔自己的罪孽,由他的妻子供应他一日三餐。魔术师雅夏变成了仟悔者雅夏。善最后战胜了恶。
辛格笔下的雅夏这个人物的性格是塑造得相当成功的,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生活烙印。跑码头、走江湖的卖艺生涯使他眼界开阔,使他有机会接触科学著作,尽管只是通俗的著作吧。他知道康德和拉普拉斯的太阳系理论;懂得他能够在绳索上走,是因为设法使重心始终保持平衡。科学知识动摇了他对犹太教的信仰,但是不能解答他现实生活中的一切谜。因此,他尽管生活放荡,始终不能彻底摆脱犹太人的传统和宗教信仰对他根深蒂固的影响。作者深刻地描写雅夏在人面前经常摆出一副不信上帝的架势,但是在心底里始终不敢同上帝决裂的种种情景,是令人信服的,也为他最后的忏悔安下了伏笔。同时,作者刻划了雅夏的善良和慷慨,乐于助人,这也是符合这个出身于社会底层、深知人世艰辛的艺人的性格的。尽管情欲和野心逼得雅夏沦为小偷,害人害己,甚至断送了玛格达的性命,作者没有把他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而始终认为他是一个遭受种族歧视的、被七情六欲摆布的、不由自主地干了蠢事的可怜人,对他寄予同情。在作者的心目中,雅夏同玛格达和泽茀特尔一样,甚至也可以把埃米莉亚包括在内,都是受害者。总之,辛格从各个方面刻划了雅夏的复杂的性格,使他笔下的这个艺术形象显得更饱满。
值得注意的是,辛格并没有把雅夏关进小屋,就此了事。他淋漓尽致地描写,即使砌在小屋里,雅夏的心境仍然是不平静的;情欲仍然时时刻刻在折磨他。作者告诉我们,禁欲主义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怎样才能解决问题呢?作者却没有回答。
作者致力于描写雅夏徘徊于善与恶、理智与情欲、科学与宗教之间,反复展开剧烈的思想斗争,有时候把这种斗争写得达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使《卢布林的魔术师》一书具有相当强烈的感染力。这是他在艺术上的成功之处,也是本书受到西方评论界普遍赞赏的原因吧。但是他似乎一心从事心灵的探索,以致使他的作品局限于道德和哲学的范围内。雅夏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而波兰人民正遭受着亡国的惨痛。雅夏作为一个犹太人,当然会遭到更严酷的歧视和亏待。但是作者只是简略地提到他不能在萨克松尼公园里演出和剧场老板对他待遇苛刻;对于他早年艰苦的卖艺生涯也只有三言两语的交代。这样,特定的时代背景只成了一片淡墨的渲染,没有充分起到烘托的效果。在《卢布林的魔术师》中,辛格关心和同情的是他笔下的人物的遭遇和命运,较少注意他们所处的时代给予他们的影响。这不能不说是本书的不足之处。
尽管这样,《卢布林的魔术师》仍然不失为一部动人的作品。辛格在书中所写的时代虽然已经过去,所写的社会也不再存在,但是他所写的人物和他们的激情仍然吸引着我们,这应该归功于他出色的叙事艺术。
鹿 金
第 一 章